真的站在裴府门前时,郭彦启心中是有一丝尴尬的,隐约又回想起昨晚的春梦。
家仆出来应门,领他到前堂坐下。
说来这还是郭彦启第一回上门拜访,环视四周,发现裴府的装潢格调和自己府上相距甚远。阿爹喜欢大气奢华的吊饰,二哥钟情欣赏字画,府上也总是有人登门送礼,家中的摆设展挂时时换新,屋内陈设气派,几乎很少露白。裴府却不同,整体都比较清幽,正堂间只挂着副松柏图,走道间也只摆设了些修剪精致的盆景,上前伺候的家仆也不多。
“启哥哥,你来了。”
郭彦启起身转过头,见身着鹅蛋黄长裙的裴絮,一脸天真愉悦。与昨夜梦中人相同的轮廓,但神情媚态却不及半分。
“早。”郭彦启心中暗骂自己又起了歪念。
“那个……你用过早饭了吗?”
“用过了。”
“啊,怎么还没上茶呢……”裴絮匆匆转身,对着家仆吩咐了两句,转过头,落坐郭彦启隔壁的酸枝凳上,还想开口,但一下没想好话题,两人便如此相对而坐。
一阵无言。
“不知裴小姐今日有没有什么安排?”
“没有!我,我今日挺闲的。”
“那你有哪里想去游玩的吗?”
“嗯……我,我没什么意见的。”裴絮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去哪里都无所谓的。
“郭少爷请用茶。”宝燕托着托板,把装满浓茶的白瓷杯放在郭彦启面前。
郭彦启对宝燕点了点头,抬起瓷杯喝了一口,苦意从舌尖蔓延至舌底,苦得憋脸,皱着眉吞了下去。
“这茶,茶味很足啊!”他皱着眉,拿起杯,仔细研究杯中茶水。
“郭少爷真识货,这叫茶名叫苦丁,喝了降火解毒的,多喝两杯,多喝两杯~”宝燕见他一脸憋闷,放肆了起来,裴絮看在眼里,用手推了推她。
郭彦启听见降火解毒,想着说不定喝了能清心正气,便多喝了两口,没适应,还是被苦得入心入肺,打了个颤。
裴絮看他自找苦吃,伸手拉下他,“喝多了……也不好。”
默默坐了一阵,裴絮终于想到了。
“对了,启哥哥,不如你教我射箭吧!百步穿杨,好不威风,要是我学会射箭,等爹回来,肯定会吓他一跳的。”
“你想学射箭?你,一个女子?”
“对啊,不可以吗?”裴絮睁大了眼看着郭彦启。而后一想,好像有点太勉强,补了一句。
“太唐突了是吧。”
“哦,没有没有。只是……”郭彦启犹豫了一下。
“那我们
去东园吧。”
裴絮兴高采烈拉着宝燕回房换衣服,郭彦启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突然觉得她好像和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有点区别。
之前对她没什么印象,如果不是爹和二哥,自己几乎都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相处间总觉得这姑娘,唯唯诺诺,没半点主见,存在感比旁边的侍女还弱。今日见她,怎么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神情生动,不像往日那般拘束,居然还想要学射箭,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难道是因为昨夜的一场春梦,才让自己对她改观的吗?
郭彦启甩了甩头,又斟了两杯苦丁茶喝下,真的苦。
到了东园靶场,郭彦启取来自己专用的弓箭,再替裴絮租了一套初学者专用的入门套组,领着她走到靶场内。
“你的双腿要微微分开,像这样,这样才能站得稳。”
裴絮挪了挪脚。
“再站开些,要这样。”郭彦启站好,侧过身,举起弓,给裴絮作示范。
“不行,手得抬高,臂伸直,身子再侧一些,站直,手再抬高些。”郭彦启见她弓着腰寒着背,本想像指点军中士兵一样,给她推腰开肩,后又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便从箭筒里拿起一支箭,用箭尾代替他的手。
“好,你可以试试拉弦了。”
裴絮左手举弓,右手拉弦。没想到小小一把木弓,弓弦却是硬实非常,食指和拇指必须非常用力向后拉,才能扯出一点弧度。
“指头放松,不需要这么用力捏弦的。瞄准靶心,当作手上有箭,再放出去,咻这样。”
裴絮松开右手,弓弦回弹的弹力震得她的左手松了松,差点把弓摔在地上,幸得郭彦启眼明手快,急忙握住她的左手,接住木弓。
郭彦启的手掌有些粗糙,有些热,比裴絮的手要大上一圈,掌上传来的温度,流过手臂,直达她的心房。
裴絮低着头,放下木弓,两人便马上松开了握紧的手。
“我,,你这样很危险的。”
郭彦启转过了脸,裴絮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红着脸。
“对,对不起啊。”
“没事,我,我帮你扶着弓吧。”
郭彦启又重新握上裴絮的手,站近了两步,闻到她身上飘来的甜香,忽觉她像鲜嫩的蜜桃,叫人想咬上一口。脑海中回想起二哥的那几话,‘神女都送上门来了你也不要么’、‘若是你觉得裴小娘子看着也合眼,便多上点心吧’。
“启哥哥?”
“咳,你再拉弓试试。”郭彦启仓促回应。
又试了几次,裴絮已经习惯了弓弦的回弹力,能握紧木弓了,郭彦启便替她把箭架上。
“你要记住,箭上了弦就不能对着人了,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
“嗯。那我可以放箭了吗?”
怕她放箭时一不小心又脱弓,郭彦启想了想,又再握上她的左手。
“这,这样安全些。”
裴絮心跳加速,转眼看他,瞄到他一脸认真地盯着靶心,是自己的错觉吗,他的脸似乎也微微泛红。
“准备好了吗?”
“嗯。”
收过思绪,裴絮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箭头上,右手用力拉弓。
咻。
人生中第一支箭,虽没正中红心,但是稳稳落在靶上了。
裴絮高兴坏了,垂下握弓的手,转过头,看见也是一脸笑意的郭彦启,两人相视而笑。
他的眼神里,是不是也有和自己一样的情绪,不敢细看,也不敢细想,裴絮低下了头。
左手的木弓被他接了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右手,缠上来便和自己左手合十扣在了一起。
裴絮不可思议,吃惊抬头,看着他。郭彦启依旧一脸认真,笑容青涩,回望她。
艳阳在他们身后,光线落在他的笑颜上。裴絮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在郭府的院中,逆着光的他,模糊的样子,终于在此刻被照亮,终于画出了清晰的模样。
郭彦启见裴絮眼中都是诧异,便举起合十的右手,在裴絮面前晃了晃。
叁年前初次相遇,裴絮就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握着她手的人了。在他不知道的背后,自己独自幻想过多少个有他登场的画面,那些他意料之外的偶遇里,自己又是如何一遍遍地反复演习,而这一切,此刻都得到了回报。裴絮忍不住心中莫名的委屈,眼泪突然飚了出来。
轮到郭彦启诧异了,怎么突然把她惹哭了。
“太唐突了是吗?”急忙松开了相握的手。
“不是,我是高兴哭得。”裴絮赶紧拉住他的手,不让他松开。
两人在靶场上一起笑了起来。
宝燕看着靶场内两人,薅着眼前小树的叶子,几乎把小树都薅秃了,捏得满手青色的汁液,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不知所谓的双手,眼中的泪滴到手心,混入一手青汁中。
一样是眼泪,两种味。一个是苦的,一个是甜的。
一滴,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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