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苏茵……么?”
玉像静默无声,然而,下方那些絮状的朦胧光影却有若怒海般咆哮着,重重巨浪冲向玉像基座,发出雷霆般的轰鸣。
无需言语,这整个世界便是神的意志。
神正在动摇。
苏音的耳鼓一阵剧痛,如同被钢针刺穿, 旋即便有温热的液体滑下。很快地,一切声息便都隐去,她的魂体表面也现出了一道细细的裂痕。
她失去了听觉。
可奇异的是,在众声寂灭的那个刹那,她的意识海却扭曲了一瞬,那片静谧的黑暗中现出了数道色彩怪异的线条,每一根都与脚下的云海勾连。
于是,苏音眼前便幻化出了一幅诡谲静止的画面:
残阳如血, 金色的沙漠如死寂之海,而在这金色死海的一隅、某个形状狭长的地带,细雪纷飞如舞,恍若江南风絮……
不,那并不是雪。
苏音很快便“看”清,那些飘扬的碎屑并不是雪的素白,而是浅嫩的红,像是风吹落的樱花。而在这乱红飞舞的后方,则是一片与那片地带同样狭长、呈扁平直立状的光幕,就像是一面由灵力与法术构筑的墙壁。
这画面在不到十分之一个呼吸的时间里闪现,快到苏音几乎错以为那是幻觉。
但是,她怎么可能在幻觉中见到自己从不曾亲眼见过的西北第五区?
更遑论那一整支超出她认知的现代化部队、以及那些她都认不出是什么类别、一看就很具杀伤力的大型武器了。
战争片从来就不是苏音的取向,而她在这方面的知识也约等于零。她不可能凭空想象出她从没见过的东西。
更有甚者,在看到或感应到那幅画面的同时,苏音还觉出了空气的流动、现场氛围的压抑以及四周环境的变化。
那是外部世界在某个瞬间状态的呈现。
自从被夺舍后,苏音第一次感知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虽然只有极短的一息。
神的意志不再坚稳。
苏音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拿到那短短一刹的身体控制权。
“我是……苏茵么……苏茵……又是谁?”
脚下的云海翻腾怒吼, 空间里传出巨大的回音。
虽然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可苏音的魂体却能够感应到这一切,且也在因这一切而变得越发脆弱。
空间的挤压感更强了,那透明的胶质物变成了坚硬紧密的花冈岩,苏音整个人便如一柄未曾开锋的钝剑,一厘米、一厘米地向着上方艰难挺进。
那已经不能称作飞了,而是在顶着飓风攀登天梯。可即便如此,苏音也没放弃继续动摇去某个意志。
“你简直……太好笑了……”她喘着气说道,半透明的魂体时而幻化为怀抱古旧琴的青衣女冠,时而又是袍袖翩飞的绛裙女子:
“你不是自称为神么?神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能为神?”
“轰隆隆——”
玉像陡然剧震,那具温润玉质的躯体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姿态摇晃着,如果苏音能够看到,一定会惊异于它那如同幻影般的震荡。
整个空间都在这剧震中发出了颤抖的悲鸣。
苏音忍不住咧了咧嘴。
真tm疼啊。
也就是她苏娘娘执念够重、死皮赖脸不肯消失,才能在经受了一回魂散之痛后还能硬挺着受这二茬罪,换一般人可能早就受不了了。
可这痛也连带着一丝快感,尤其是看到某个不可一视的神胎开始自我怀疑,苏音就有种“你也有今天”的舒心畅意。
神创造了囚笼。
因为祂想要一个囚徒。
于是,神便被囚笼禁锢。
毕竟只有神的造物, 才能真正伤害甚至杀死神。
当然, 上述西式语境的表述其实并不合苏音的口味, 她本人还是更偏爱言简意赅的华夏短语,比如“作茧自缚”,再比如“自掘坟墓”等等诸如此类。
半神将苏音强行拉进祂意识的最深层,试图将苏音永远困在那里。
必须承认,祂差一滴滴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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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也没想到(包括苏音本人),在那个被深深埋葬根本找不到出路的地方,竟隐含着一段连神自己都已遗忘的过往,这无异于祂亲手将致命的武器交给了敌手。
现在,祂的敌人便要用这武器来对付祂。
这是来自于神的馈赠,凡人如苏音,自当欣然接受便好好使用。
高不可及的玉像前,苏音移动得缓慢而又坚定。
她已经无法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了。
继视觉与听觉之后,她的语言功能也已被剥夺。神的怒火无处不在,神的惩罚无可违逆,在这一刻,苏音无比真切地体会出了神罚的威力。
晶莹的碎屑自魂体表面脱落,悄然滋生的裂痕正快速遍及全身,不过短短数分钟,苏音的状态已经与上一次魂碎前相同,可她却依旧不曾停止前行的步伐。
足底的白莲一朵接一朵凋零、绽放、再凋零、再绽放……周而复始中,她飞向那夺目红光的身影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青衣女冠手捏法诀、绛裙女子背负长刀。
两个世界的苏音在这一刻交替现身,浩荡的天元真灵游走于身畔,无数遍地重复写下对神的否定:
【你的名字是苏茵】
【你并不是我】
【你更不是神】
神以苏音之身成神,可祂却并不是苏音而是苏茵,而这个苏茵到底是何方人士,神一无所知。
这一整套逻辑链完美自洽。本该无所不知的神却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又何谈成神?
“哗啷——哗啷——”
以自己的脑瓜顶进行着开山裂石工程的苏音,蓦然听到了一阵风声。
寂静的世界就此变得喧嚣,那风声带着尖锐的哨音,就好像这里一下子长出了成千上万棵白桦树,无数的叶片在风里打着旋,发出了空洞的回音。
时间仿佛停止了,苏音爬升的身影随之凝固。
随后,她滞涩的身形在某个时刻蓦地如摆脱桎梏的蝴蝶,轻盈得仿佛能飘上天际。
压迫感一下子不见了。
那曾阻挠苏音前行的花岗岩在顷刻间软化、消散,越来越狂暴的风掀动她的衣角,四面八方地涌动。
这里不该有风的。
一如这里也不该有苏音。
这片空间因玉像的存在而诞生,它本容不下别的事物。
可现在,风声猎猎,苏音的衣袂在风里飞舞,似一面迎空舒展的旗帜。
她缓缓睁开了眼。
视觉回来了。
她看到眼前那串华丽的七宝琉璃挂珠,珍珠颗颗圆润、光华流转,每一粒都比苏音的身体大上十几倍。
随后,她闭合唇自如地张开,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
“呵,你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遗忘了我是谁”这样一件事?
想起了“我也有不知道的事”这样一个事实?
苏音眯起了眼。
此时的她已经飞到了玉像的胸腹处,而头顶那轮赤红,正散发出万丈光芒,刺得苏音不得不移开视线。
随后她便看到,一片晶莹的指甲自玉像抬起的左手剥离了下来。
这枚指甲有着完美无缺的形状与光泽,宛若被上天赋予的某种神力打造而成,每一个边角都闪烁着无法以言语形容的柔润的光。
而现在,它却像是再也无力依附在那具玉像上,于是自行脱落,悬浮在与它原本的位置平行的一角,然后,光泽缓缓褪去,直到化作一片焦黑的玉焚。
红光愈加耀眼,云海化作了血潮,天空一片殷红。
青袍少女拔出长刀,绛裙女子趺坐于虚空,那曼妙多姿的身影如舒展的云。
下一息,红光陡然暴涨,青云之上,传来了一声苍茫的弦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