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情,在人们以为绝处当逢生之时,也许等来的并不是希望,而是残酷。
从七百多年前铁黎人被楚国人于霜川附近发现,然后被赶往了更北的北方以后,铁黎与帝国的仇恨从未间断过。雪魔的存在远比两个国家更久远。早在那个时候,就有了规模极小的雪魔地带,历年来铁黎人中不曾出现极意强者,无人敢深入雪魔地带,比之以上古神话中巨兽为敌,似乎攻破帝国更有希望。每一任铁黎王在就将死去之时,都会让下一任铁黎王宣誓会终其一生去延续铁黎国的未来。
这样的延续,自然不会是与北方的强大生物为敌。的确有铁黎王深入过极北之地,甚至走得比铁黎七百年来最强之人赫雷都布更深入,但再也没有回来过。铁黎王们也都明白了一件事,那只巨兽有着能调动天地元气的能力,意味着它根本不会内劲枯竭,这代表着即便穷尽数十万大军,也无法攻破。就好比面对着无尽数量的武者一般。
这种存在已经是数量所无法抹杀的,只有真正的最强者才有一线机会。但不说铁黎,似乎整个大陆,也不曾出现这样的强者,也不曾有实力高强的人会无缘无故的深入雪魔地带。
对于铁黎人来说,为了生存,他们只能挥戈前往南方。前面的七百年间战斗无数,源自于铁黎人希图给这个国家未来。如今的数年间,铁黎人越发的勇猛,乃是因为他们再不攻克帝国,也许便万事休矣。
终于,铁黎国出现了赫雷都布,这位仁王的带领下,铁黎国曾经两次到达过霜川门前,那宏伟的城墙上冰雪不化,但这种南方人认为难以忍受的天气,却是铁黎人们梦寐以求的温暖。
也是在那个时候,赫雷都布知道自己一生的使命,就是带领族人,夺回霜川城。
也许是可以的。
赫雷都布在战场之上强大无比,败北了七百年的铁黎人们因为赫雷月与赫雷都布,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也许是可以的,攻破霜川城!
可是……
帝国出了一个项武。
项武的强大远远超乎了世人们的想象。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比赫雷都布更强横,他所带领的帝国军队几乎从无败绩,即便是到了绝境,也能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龙将之名影响力最深的地方不在于帝国,而在于铁黎。
铁黎国的进攻被项武一次次粉碎,项武甚至也好几次差点来到了雪鸠城的城门前,宛若赫雷都布曾经到达过霜川城门前一般。
但最终的局面,成了僵局——
铁黎人到不了霜川,帝国人进不了雾囚谷。
这样的局面,在七年前险些被打破,但最终因为沈家书生的出现,铁黎人被打回了北域。
而如今,五万大军站在了霜川城门以北五里左右,抵挡他们的,不过是已经虚弱的项武和不足六千的帝国军队。
所有人都在想,差不多可以认为自己赢了吧?七百年间无数代铁黎人的梦想终于可以达成了吧?那些还在雪鸠城忍受着寒冷的妻儿父母们,终于可以不用担心浩劫的到来了吧?
所以赫雷都布才敢对项武说,你输了。
他在那一刻很想哭,这位不苟言笑的铁黎最强者,这位在个性上与龙将项武极其相似的铁血男儿,在挥刀的时候仿佛看见了父亲与爷爷以及无数铁黎先贤的面孔。
他的一生都在带领铁黎人摆脱极北之地的寒气,如今他终于就将做到。
可这一刻的种种,不过都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铁刀落地,掷地发出宛若破碎的声响。赫雷都布怔住。
很多人,多到他根本无法一眼看全,这些人发出痛苦的悲鸣,在很短的时间里开始慢慢的变化,向着毁灭与死亡的方向,他们的身躯开始如同脱水一般的瘦小,他们的皮肤也认同老树树干一样的褶皱起来,最后慢慢的沙化,如同瞬间从年轻力壮的士兵,变成了苍老至极的病瘘,
这样的士兵,纵然五万又能如何?就算是十万百万,也难以在与帝国一战。而那些士兵们,也有一部分人知道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作为服用药物的承载者,一直感受着体内的变化,那种不断涌出的力量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强大,但也同时,隐隐明白这仿佛是在透支着未来。
用余生所有的未来与希望去换来铁黎所有子民们的未来,他们不曾后悔这样的选择,亦坦然的接受了这个赌注。
可最终,他们输了。
没有后悔,没有愤恨。有的只是不甘心。
所有被药物反噬的士兵们,感觉到强烈的痛苦,他们的身躯此时哪里还能承受北域的寒冷?他们甚至无法撤军。
会死在这里。全部人,整个铁黎所有的战力都会死在这里,老弱病残的他们无力与帝国作战,也无法再从霜川以北撤回到雪鸠城。
他们,亦无法说服自己接受雪鸠城里所有人们的失望。
他们只是抬起了头。
在最后被冻死之前,他们选择了抬起头,看着远方霜川的城墙。那城墙……原来这般高大,高大到他们用尽所有也终于没有登上城墙。
铁黎国,输了。
将胜之时,赫雷都布有热泪盈眶的冲动,而此时,败势已定,他反而笑了。这笑容无比苦涩,带着某种自嘲。
他不相信所谓的天不能饶天不容我,他认为人从生下来那一刻起,便注定一生与天地争。可此刻,他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天意难违的无奈。
他当然也知道,即便不服用这些药物,铁黎人在这个冬天爆发出的战力,其实也许也能来到霜川之前。可他没能阻止自己的弟弟赫雷月说服所有士兵们服下这个药物,而今天的结局,其实早在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无论自己怎么拼命,无论士兵们表现如何神勇。
命运都无法打破。
真的很不甘心,可似乎……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铁黎国如果败了,乃我之罪,非将士们之罪。”赫雷都布慢慢的平静下来,所有的心绪也如同被风雪冻住。
项武点了点头,他很想说赫雷都布的诸多让他敬佩的地方,可他最终没有这么说。
“与虎谋皮,本就是这么一个下场。第一次交战的时候,我便感觉到了你们的士兵用了药物,甚至,我知道那是谁给的药物。”
赫雷都布说道:“原来,这是帝国的阴谋么?”
项武摇头说道:“帝国可没有这么胆大的做法,我们的损失亦不少,帝国大军十万,如今只剩下数千人,如果这药物的反噬晚个一日,也许……不,是一定霜川就没了。”
项武继续说道:“但你终究选择了与他们合作,这便是你的原罪。赫雷都布,我敬佩你,但并不同情你。”
赫雷都布惨然的笑道:“无所谓了,我杀了你们九万多人,如今这报仇的机会到来,看起来,也不大可能放过他们了。”
赫雷都布并不畏惧死亡,但他很想自己的将士们活下来。可眼下,等待着他们的,不是帝国的血刃便是致死的严寒。
哪里还能够存活?
项武摇了摇头说道:“至少,我们损失的兵力,并不比你们少。九万多人的血债,他们一定得偿还。”
赫雷都布叹道:“看来,你们也没有赢。”
项武沉默,最终认同了这句话。
这是一场没有人赢的战争。但他不是仁者,他是铁黎国的一国之敌,他纵然此刻对铁黎国的遭遇感到些许的遗憾,但如果守卫霜川边境的代价注定是覆灭铁黎国,让数十万生灵死去,项武亦不会犹豫。
他是帝国的大将,他本就是一个铁血之人。
所以项武抬起了手,残破的黑色披风在风雪之中摇曳着,这意味着,他就将下达全军冲锋的命令。而此时的帝国冲锋,面对的不再是强大的铁黎人,是一群毫无反抗之力,甚至在风雪之中都无法生存的老弱病残。
帝国的士兵此刻尽数停住,他们一向纪律良好。虽然都等着为自己死去的战友们报仇,但这一刻,哪怕原本就在交战中,一旦停下,他们也会等待着主将下令。
欧阳洗的神情也从震惊中慢慢缓了过来,他同样不会同情铁黎人,这都是所有铁黎人自己的选择,而黄升,他与关肖本就是挚友,他也咬着牙瞪着眼,瞄准了赫雷都布,他要报仇。
悲鸣之声并未消减,但帝国大军复仇的烈焰已经熊熊燃起。
在项武手挥下示意冲锋的一刻,赫雷都布没有怨恨自己的对手,换做是自己,也只会做一样的选择。
他也明白,在这一刻,铁黎国也就不复存在了。
……
阎王臂。
数千人面对数百人的战斗,并没有那么多想象中的厮杀,克鲁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点一点的变冷,如同风雪穿透了他的皮肤。他也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变得麻木。
因为不断地有伙伴死去。
面对强大的武者,乌木与昆克也显得捉襟见肘,而其余的云骑队,展现出了奋勇无敌的实力但也终究无法与武者们抗衡。
在克鲁以为这是最绝望的赴死的时候,却不曾想到,接下来的一幕会让他感到如此的窒息。
他在不久之前经历了他认为本该是最为沉重的打击。作为信仰一般的将军成为了恶魔。而这个时候,战场之上的云骑队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他们在与武者交战的时候忽然间因为巨大的痛苦而中断了所有的动作,饶是他们是强大的云骑队,在药物反噬的过程里,也完全忍受不住这样的痛苦。
他们并不笨,自然知道眼下是死境,而这个时候药物反噬,神识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将这场冲锋进行完。
可他们办不到。铁枪都握不稳的他们自然也无法再有任何的战力。他们很想赴死的冲锋,不愿意选择被冻死,或者衰弱而死,也不愿意选择苟延残喘的度过余生,他们此刻的样子衰老不堪,感受着从未有过的虚弱与寒冷,他们哪里还有面目去见自己的亲人?
他们想选择战死!
赫雷月没想到药物的反噬来得如此的快,他原以为还能支撑的更久一点,正当他兴致勃勃的欣赏着大军的死亡的时候,药物的反噬让这一切都停滞了下来。
他眼神里的哀伤与愤怒并未掩饰。
他举起了铁枪,大声的咆哮着:
“我们已经没有了未来了!将士们,但这一次,我们已经将帝国人逼至了绝境!我们被当做是北蛮子冰魁人七百年!这七百年我们有无数的族人死在了帝国的铁枪之下!即便死去,也要承受着骂名!今日是我们的绝路,但我们至少可以选择!是战死,像我们的先辈一样英勇的战死还是选择被寒冷灭绝!”
哀鸣之声中传来了赫雷都布愤然的怒吼。
克鲁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眼神中带着决然,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同袍们的战意,可并没有人响应赫雷月的话语,他必须承认,赫雷月真的是一个很会煽动人心的人。可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士兵还能再战,他们当然很想战斗,可是他们没有力气。
这是比雪原更冷更恶劣的阎王臂。他们面对的也是比帝国士兵强大百倍的帝国武者。铁黎国已经彻底完蛋了。
此时帝国武者这边,武者们也慢慢的从震撼中明悟,他们之中还有些人不明白云骑队的实力为何如此强悍,此刻终于得知,靠的是某种药物,但这种药物对于他们来说,也委实可怕。能爆发出强大的战力如此之久,而反噬的画面更是触目惊心,一个生龙活虎的人竟然转眼间成为垂垂老朽。
只是,江湖中人有仇必报。他们不会因为对手的状态而选择放弃师门仇恨。
赫雷月的一番话,让小夜动容,但小夜阻止不了所有人去报仇。而同样的,赫雷月的话纵然无法让铁黎的云骑队们再次爆发战力,但那股气势并没有削弱,反而因为将死之哀,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他们渴望战死。
帝国的武者们也感受到这股杀意,他们渴望为同门报仇。
一场屠杀就将展开。
……
阎王臂的克鲁抬起了头。
雪原的李念云抬起了头。
他们一步一步的走着,步态沉重,带着某种决然。
克鲁要走向阎王臂云骑队的最前线,这也许是他的最后一日,他戎马半生,十几岁便开始征战,他以为最终自己的一生将是战死在沙场,或者在霜川的城头上与族人眺望南方的山河。
李念云走向雪原战场的中央,走向赫雷都布与项武中间。他游荡在江湖间,快乐逍遥,年轻有为,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将是一个超脱于江湖的逸者,或者终老之时在云慈谷里感叹着无趣的江湖。
但这一刻,无论是阎王臂的克鲁,还是雪原上的李念云。
他们都有着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这场国与国的战争已经死了太多的人,这些人里即便有的人还活着,也早已失去了未来。可克鲁不这么想。李念云也不这么想。
因为人,只有活着,才会遇到的好的事情,无论怎么活着无论活得多么痛苦,都好过无为的死亡。
克鲁不再是那个一生活跃于战场上的铁黎精锐,李念云亦不是那个懒洋洋的江湖人。人生何其短暂,规规矩矩的走完一生也许是一种幸运,但当时刻来临的时候,便该毫不犹豫的做出选择。
李念云这么选了,克鲁亦如是。
人生该有一次经历,包含着赴死的觉悟去拯救着什么,哪怕偏离了自己的轨迹。
在阎王臂的武者们决定暴起的时候,在雪原的帝国大军欲要冲锋的时候。
克鲁的身影终于来到了所有武者的身前。
李念云的身影终于来到两位主帅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