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娘子站在大门口,翘首以盼。
街道口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
焦燥地在门前转来转去,不时对身边的丫头护院们喝斥几句。
不过被喝斥的人,脸上倒没有什么愤恨之色,反倒是一个个眉目带笑地连连点头。
倒也不是他们贱皮子,而是因为他们很清楚, 罗大娘子今日是事出有因。
罗三郎要回来了。
那个翘家离去,一口气便跑到了西南那传说中的蛮夷瘴厉之地,一呆就是好几年的罗家三郎终于要回家来了。
虽然这几年一直是书信不断,知道他平安并且事事顺遂,但对于一个做母亲的来讲,没有真正看到他,总还是放心不下的。
都说父爱长子母爱幼, 罗大娘子对于这个幺儿,那可是跟一口气儿似的。
这些年, 没有少以泪洗面。
身上都堂相公的罗颂,也没有少被罗大娘子埋汰,撒气儿。
如今幺儿回来了,而且听说还要被委以重任。
堂堂一路安抚使。
这不是跟做梦一般吗?
罗家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是进士,如今也都慢慢地熬过了五品这个坎,原本以为老三最不争气,实在不行就守在家里得了,反正以后二老也需要有人照顾。
不是有一句老话吗?
了不起的儿子,都是给国家给朝廷养的,
只有那个最差最不行的儿子,才是自个儿的。
了不起的儿子,那是你前生欠了他的债,欠生要还给他。
而没出息的儿子才是来报你的恩的。
罗家两老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不成想, 一不小心, 这个小儿子居然成了三个儿子中在仕途之上走得最远的那一个。不到三十岁呢, 就要做一路安抚使了。
他的两个哥哥,这辈子也不见得能混到这个位置上来。
只不过如此一来, 罗大娘子的打算未免就落空了。
鹰的翅膀已经长硬了,这一飞,却是又飞得太远了。
“来了来了,大娘子,来了1一个眼尖的丫头,指着街口,大叫了起来。
所有人都抬起头,街道口,一队人打着肃静回避的牌子正向着罗宅行来。
那是罗颂罗相公的仪仗。
今日,罗家三郎却是办完了公事,与自家老子一起回来了。
其实他回汴梁已经好几天了,不过作为回京述职的官员,他须得住在驿馆之中,等到一切公事了了,才能回自己的家。
否则,便是家近在咫迟,也是不能回来的。
其实罗纲倒还真不在乎这些规定, 反正他这辈子, 离经叛道的事情已经做得太多了,不在乎多做这么一桩,只不过他老子身为都堂相公,却一定要他守规纪,他也是没法子。
总不能一回汴梁,就又忤逆他老子一回吧。
说起来,这些年他让自儿老爹因为自己也是受了不少的委屈的。
当年罗颂因为罗家三郎跑去跟了萧诚,而准备告老还乡的,要不是都堂实在是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镇场子,夏诫也需要这位盟友帮着做事,罗颂现在只怕已经回了老家,含怡弄孙了。
罗大娘子几步便下了台阶。
对面的队伍之中,一匹马越众而出,上面坐的,可不就是罗家三郎吗?
罗纲翻身下马,一路小跑。
罗大娘子的腿脚此时却是有些软了,竟是立在当地,动弹不得,只是伸手捂住嘴巴,眼泪扑裟扑裟的掉落下来,身边两个年长的仆妇倒是警醒,伸手虚虚扶着罗大娘子,生怕她跌上一跤。
还隔着好几步呢,罗纲已经卟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一路膝行向前,到了罗大娘子跟前,更是五体投地跪伏在地上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这才抬起头来。
“娘,不孝儿子回来了1
罗大娘子身子摇晃,扬手似乎要给罗纲一巴掌,但这一巴掌落到脸上时,却成了轻轻的抚摸。
“我的儿啊,怎么这么瘦,这么黑了1
一边说着,眼泪却是唰唰地掉落,“这是吃了多少苦头啊?”
“儿子没有吃什么苦头1罗纲却是笑着,借着罗大娘子拉他的力道站了起来,伸手去揩他娘的脸庞:“几年没见,娘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儿也没变呢1
看都会嬉皮笑脸的儿子,罗大娘子恍然间似乎又看到了几年以前,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肝的小儿子,一时间,心情倏忽便好了起来。
“没皮没脸的,这几年,娘都老了。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1说着话,却是揪住了小儿子的耳朵,这一下子却是没有留情,一揪一扭,罗纲顿时痛得叫唤起来。
罗府门前,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而更远处,传来了更大的笑声。
罗颂皱着眉头走到了跟前,道:“夫人,三郎现在可是一路安抚使,朝廷堂堂的三品大员,可他留些体面。”
罗大娘子骄傲地昂起了头,似乎是在对罗颂说,又似乎是在对远处那些看热闹的人说:“别说就是一个三品,便是做了一品,那也是我的儿子,我想骂就骂,想打就打1
“是是是1罗纲歪着头,却还是不忘扶着他娘:“您想打便打,想骂便骂1
罗大娘子松了手,看见小儿子那红了的半边耳朵,却又是心疼起来:“怎么就不知道躲一躲?”
“小杖受,大杖走1罗纲笑道:“能让娘高兴,儿子这边耳朵您也是可以揪一揪的1
“都是朝廷大员了,还怎么没正形1伸手敲了儿子一笑,紧紧地抓住儿子手往屋内走去:“快走,娘为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饭菜呢!等了这会儿子,可别凉了。”
一片欢声笑语之中,一群人簇拥着罗大娘子和罗纲往内里走去,倒是把一家之主罗颂给遗忘在了后头。
罗颂摇摇头,不过也是满脸的欢喜之反,提着袍子,喜滋滋儿的跟在后头。
罗府的管家,却是抱了一个簸箕出来,簸箕里装满了黄澄澄的铜钱,走到大街上一扬,一片叮当声中,铜钱滚了满地:“大娘子赏给你们的,大家拿去吃茶吧1
远处看热闹的闲汉和乞丐顿时蜂涌过来挣抢起来。
这些人消息灵通,但凡有这样的喜事,他们必然聚集到周围来,等的就是主家的打赏呢!
而罗家这一天,也是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三郎归来,而且是锦衣还乡,所有人都得了赏钱,比以往逢年过节时候,还要打赏得多。
罗家,现在可真是繁花似锦呢!
一门三进士就不说了,现在罗家,可是有一个相公,一个安抚使,还有两个跨过了五品门槛的哥哥,这样的威势,遍数当朝,也没有谁能比得了。
真要说起来,只怕也就是一个萧家,要比他们更拉风了。
可是萧氏,终究是一个异数。
没有人真把萧家两兄弟当成普通的朝臣来看。
“这次回京好歹多呆一些时日,这两年,娘一直都在替你张罗着婚事,今年终于是有了着落。”罗大娘子拉着罗纲的手,絮絮叼叼,“是夏家的闺女呢!虽然只是夏相公的远房孙女儿,但也是实实在在的书香世家,她家那一房啊,都是做学问的,清贵人家呢1
“娘,清贵人家只怕是看不上我哟1罗纲哈哈一笑:“在许多人心中,儿子只怕不是乱臣贼子,也是乱臣贼子的帮凶吧1
“胡说八道什么?官家能让你当安抚使,你岂是乱臣贼子,谁在这么说,我就让人去拔了他的牙1罗大娘子冷声道:“而且这件事情,必然也是得了夏相公的允准的,否则怎么可能成?”
“娘,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事1罗纲摇头道:“官家已经亲口允准,隔日都堂便会出诏命,我将要成为新开的云南路安抚使了,您不知道啊,云南路现在还只有一大半被我们打下来了,还有一小半,仍然有大理余孽附隅顽抗,这仗还有得打。而且,这打下来的一大半,现在也是满目疮痍,儿子现在满头是包呢,那有心思去做这些事。”
“我不管你们公事如何,我只想着我儿子自己的事情!你都要三十了1说到这里,罗大娘子却是又落下泪来。“你自己数数看,那还有男子三十还没有成亲的?你大哥二哥三十岁的时候,孩子都有好几个了。你现在事业有成,也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萧二郎自己闺女都好几岁了,却眼看着我的儿子至今仍然孤苦零丁一个人,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有1
“娘,这不关崇文的事情,是我自己不想1罗纲道。
罗大娘子却是哭得更大声了一些:“怎么不关他的事?这就关他的事,儿啊,萧三娘子已经没了,这么些年了,你还记得她又有什么用呢?我跟你,这一次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信不信我亲自去贵阳,我要去指着萧二郎的鼻子骂他。”
“娘1罗纲哭笑不得。
罗颂挥了挥手,示意屋内所有人都出去。
“三郎,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一说。”罗颂道:“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知道的人,也绝不会超过十个人,你不知,萧家兄弟,只怕也不知道。”
看着罗颂脸色有异,罗纲突然觉得有些不妙。
“父亲,什么事情?”
“萧家三妹的事情1罗颂深吸了一口气。“儿子,忘了萧旖吧1
罗纲笑了笑,没有做声。
“她没有死,她活得好好的1罗颂接下来的话,却如同雷霆一般劈打在了罗纲的脑海中,他霍地站了起来。
一边的罗家大娘子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相公。
罗颂轻声地将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罗大娘子脸色极其难看,却还是紧紧地拉扯着儿子的手掌,生怕罗纲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三郎,忘了萧旑吧!她现在啊,叫萧绰,是辽国的皇后,而且大权在握,手握的属姗军,是辽国不逊色于皮室军的精锐部队,而且这些年看其人所作所为,只怕便是耶律俊不想与我们再起冲突,萧绰也会挑起双方战争的。她的属姗军已经到了南京路上了。”
罗纲木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毫无血色。
“儿子,儿子1罗大娘子心疼地将罗纲的脑袋拥在怀中,愤怒地看着自家相公:“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说?”
“这样丢脸的事情,怎么说?”罗颂苦笑:“当年耶律俊将这件事列为谈判条件之一,还是先决条件,要不答应,大军便还要继续南下,如果我们答应将萧旑送出,他们可以撤过拒马河,以一女子换百里疆域,你说我们要怎么选?”
“她现在真是辽国皇后?”罗纲轻声问道。
“应当是她1罗颂道:“皇城司打探得清楚,萧思温只有一个女儿叫萧娴,这个叫萧绰的女儿,就是突然间冒出来的。联想到此人出现的时间,九成以上,此人便是萧旑。儿子,忘了她,她父亲死在诏狱之中,她又亲眼目睹了她母亲的死,本人又被我们送了出去换取利益,她对我们的恨,只怕如滔滔江水连绵不决。下一次见面,只怕便是双方对垒之时。”
“这件事情,崇文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1罗颂摇头:“当初操办这件事情,双方加在一起,知道这件事情的不超过十个人。但萧崇文向来不能以常理度之,你回去之后可以自己去问他。不过以我看来,他即便知道,不告诉你也是人之常情。”
罗纲闭目半晌,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回去问他的。母亲,您刚刚所说的什么婚事,我答应了,你看着办吧!不过我只能在汴梁停留半个月。”
“半个月?”罗大娘子看了一眼罗颂,见对方微微点头,便道:“好,那我回头先与夏家那边商量一下。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怎么赶也只能先确定婚约,我们两家结亲,仪式不能马虎的,不然让人笑话。”
“您看着办就好了1罗纲站起身来,道:“父亲,娘,我累了,想要歇一歇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