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参与了都城那一场清洗高氏行动的部族,对于高迎祥无疑是恐惧的。
他们很清楚,一旦让高迎祥获得胜利,那么等待他们的,必然会是远超他们想象的报复。
当初参与这场清洗的时候,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如今这样的一副场景。
那么, 彻底击败高迎祥,杀死高迎祥,便成为了他们最佳的选择。
至于以后怎么样,似乎并不需要考虑得太多。
至少,到了那个时候,他们照样还是可以与宋人谈判的。
高迎祥要将大理送给大宋那个叫萧诚的边城,那么他们,其实也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而这,也正是董羡能够说服大家的原因。
高迎祥必须死。
董羡派去贵阳的特使, 大致上说明的也是这个意思。
但萧诚不置可否。
原因就在于,萧诚还需要高迎祥去替他荡清整个大理的这些权贵阶层。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大理还存在的那些权贵阶层,基本上一个个的都与高迎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了。
即便过去没有,现在也有了。
董羡在清洗高氏的时候,为了让大家能够一心一意,不再鼠头蛇尾,那可是逼着每一家的刀头之上都沾上了血的。
所以,高迎祥能够为萧诚做到的,董羡是做不到的,其它的大理那些权贵也是做不了的。
高迎祥已经一无所有了,所以他不介意将大理旧有的这些权贵一鼓荡尽,既完成了萧诚对他的殷殷期托,也可以替自家报仇雪恨。
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做完了这件事,他高迎祥还可以用这些家伙的鲜血以及累累尸骨搭起自己在新朝里向上的阶梯。
而董羡这些人能够革自己的命吗?
当然不可以。
所以, 萧诚坚定地支持高迎祥。
许多不明白萧诚这些心思的贵阳路官员们大惑不解, 在他们看来,只消答应这些家伙,处理了高迎祥,那大理便唾手可得。
许多大理的实权人物,已经表达了投降的意思了。
他们不明白安抚使为什么要选难去易。
即便是罗信,也是在萧诚详细解释了原委之后,才明白萧诚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看一步和看十步的区别。
绝大部分贵阳路上的官员们看到的是迅速地以一场胜利来结束大理的战事,将大理变成了萧诚嘴里的彩云之南就可以了。
而萧诚想着的还是如何将大理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变成云南路,变成在不久的将来,其能成为自己北伐之时的最为强大的一个助力。
这也是上位者与普通人有眼界之上的差距。
你看不懂那些布局者在落下棋子之时的意图,反而认为自己的想法才是正确的,聪明的,那些掌握着棋盘的家伙,都是一些尸位素餐的混蛋,如果自己能坐在那个位置之上,一定会比现在这些家伙做得更好。
很多人都会这么想。
只有当潮水退去之后,当水底裸露出来,许多事情的真相才会真正的浮出水面。
直到这个时候,许多人才会感叹一声!
哦,原来是这样啊!
了不起!
但这是对于成功者才会有的一声赞叹。
还有许多的行走在这条道路之上却失败了的下棋者,却很有可能被永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之上。
那些反对者会得意地道:这就是不听大家的, 一心想要独裁的下场,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国家。
至于当初的那些事情,如果成功了会怎么样,并没有人愿意去仔细的研究。
对于历史而言,他总是只会对胜利者大书特书,而对于失败者,却只会廖廖几笔,一带而过。
所以会有人说,历史就是一个任由人打扮的婊子,你看到的,永远都是妆艳抹之后的模样,至于素颜如何,并不需要太多的人清楚。
董羡不管宋军有一步一骑两支军队,正在大理境内进行大范围的穿插,他们的狂飙猛进,已经快要将他们与后方完全切割开来。
他也不管国内的百姓因为活不下去而举旗造反,烽火四起,因为大量的军队被抽走,这些持着简陋武器甚至于就是一些农具木棍的造反者们,轻易地在攻城掠地,将本地席卷一空之后又裹协着更多的人冲向下一个地方,所到之处,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于是有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从村镇,往县城,再到州郡,最后冲向他们认为的最富有的国都。
所有的这一切,在董羡看来,都不过是旁枝末节。
只要杀死了高迎祥,一切都有可能重新来过。
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萧诚将别无选择,只能与他再来重新谈过。
这才是现在唯一的自救之道了。
即便现在就回师,就撤退,军中的粮草照样支持不了多久,回去之后,又怎么能将大家伙团结在一起呢!
只有现在用仇恨,用对高迎祥的恐惧将大家牢牢地捆在一起,作最后一搏。
困兽犹斗,便是如今董羡等人最为真实的写照。
但困兽所爆发出来的巨大的战斗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高迎祥小觑了对手,所以在接下来吃了大亏。
雨在入夜的时候,小了下去。
董羡的大营,基本上已经被半淹了。
即便是建在土台之上的高迎祥的大营,也泥泞不堪,举步维艰了。
但下半夜的时候,大雨又起。
而董羡的攻击,便是在这个时候展开的。
人数并不多,只不过区区三千之众。
相对于董羡大营的数万大军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但这三千之众,却是各家部落首领的亲兵。
即便是再穷的部落首领,也会把自己的亲兵养得壮硕不已,也会为他们装备最好的盔甲和武器,也会把他们的家眷照料的无微不致。
因为他们的身家性命,就和这些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而这些亲兵也知道,如果首领失败,他们这些人,就算当时不死,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不会有人再相信他们,而仇恨他们的人也必然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所以,只要有一点可能,他们就会为自家的首领战斗到底。
不仅仅因为忠诚,也是为了自家的身家性命,子孙后人。
所以,他们毫不在意自己的死亡。
只要能够胜利就好。
年近六旬的董羡亲自披挂上阵,满头白发从头盔之下垂落下来,为这次绝死攻击增添了更多的悲壮色彩。
聚集在此的十几家部落首领也亲自上阵了。
在大雨滂沱之中,他们悄无声息地偷摸到了高迎祥的大营之外。
白天里,他们付出了无数生命的代价,鲜血将土地染红也没有达到目标,此刻,却这么轻易的达成了。
栅栏被毫无费力地推塌了上百米的宽度,因为大雨已经让地面松动了,那些被夯打在泥土之中的桩子,再也不牢固。
大营里一片安静,没有巡逻的士兵,便连塔楼之上,也看不见岗哨。
没有人能认为在这样的大雨之中,敌人还能发起一场进攻。
但进攻,却在雨帘密集到看不见三步之外的时候,猛然展开了。
在摸进大营之后,这一场战事,便走向了谁也无法预料的结局。
如此的夜晚,如此的大雨,当进攻展开之后,彼此之间的的联系便被切断了,事先说好的所有的指挥系统统统失灵。
整个大营里,有的只是最为原始最为野蛮的厮杀。
但董羡终究还是赢了。
白日里紧不可摧的大营被摧毁,在战事爆发约半个时辰之后,被突袭的高迎祥在卫士的拼死帮助之下,突出了重围,落荒而逃。
天色放亮的时候,战事宣告结束,高部要么当场战死,要么四散逃亡,要么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董羡身上满是血污,跌坐在一片泥水之中,竟是没有力气爬起来,还是在好几个侍卫的扶持之下,才勉力爬起来,坐在了一袋粮食之上。
他的头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满头白发披散下来,看起来狼狈之极,但脸上却是浮现着兴奋之极的神色。
“找到高贼的尸体没有?找到没有?”
“国相,没有找到。找到了一个受了重伤的高贼亲卫,据那人说,高贼突围而去了!白将军现在正带人去追杀呢!”一名亲卫道。
董羡脸上的笑容瞬间便消失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杀掉高迎祥,如果不能达成这一目标,那么其它的胜利都不值一提,都是镜中月,水中花。
因为在左右两翼,还有宋军的天狼军以及天武军。
不管是王柱还是范一飞,都是不比高迎祥更好对付的角色。
而像这样的攻击,他董羡只怕再也没有可能有组织起来了!
“追,派出最好的勇士,最好的骑兵,一定要将高贼杀死!”董羡有些失态地大声叫着。
大营之内,到处都回荡着士兵们的欢呼之声。
他们为久败之后的这一场大胜而欢呼雀跃,并不知道他们的首领此刻的担忧。
一场战术性的胜利,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困境。
因为他们最为主要的目标没有达成。
高迎祥逃回会川府城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
回到会川府的第一刻,顾不得城内所有官绅们的震惊,高迎祥立即下令征集城中所有青壮,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都在征集范围之内。
好在他投降宋军之后,立即便有无数的军械从建昌府运了过来,就伫存在会川府城之中,此时,并不缺乏守城的武器。
溃兵陆续在归来,但高迎祥并没有允许这些人进城。
他很担心这些人已经投降了董羡或者内里暗藏了董羡的奸细。
他在城外立营,为这些溃兵送去了武器,粮食。
如此,既收容了这些溃兵,又为会川府城在外面构建了一道防御屏障。
董羡来得很快,高迎祥逃回会川府的第三天,董羡大军便紧追而至。
高迎祥在失败之后迅捷的反应,让战事再一次进入到了僵持之中。
会川府城,比之高迎祥在边境之上的大营更加的坚固。
这一次,董羡当真陷入到了绝境当中。
而在矩州,听闻了高迎祥被董羡偷袭而大败一场的萧诚,先是一楞,然后竟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大笑起来。
“董羡老儿,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不得不服,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人家能成为高颖德最为强劲的对手不是没有道理的。”
“抚台,高迎祥麾下上万士卒,损失大半,您居然还笑得出来?”罗信却是有些气急败坏。
“天狼军如何?”萧诚问道。
罗信愕然。
“天武军呢?天鹰军?天义军?”萧诚一连串的反问却是让罗信回过味来。
“高迎祥以后与我们讲条件的本钱,又薄了一大半,而且,董羡这一战的意义很大吗?不大啊!天武军与天狼军已经开始左右包抄过来,他要是不跑,就得被围在会川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迎祥的这一次大败,倒也算得上是诱敌深入。董羡往前走得越远,回去的路,可就越艰难了。”
“高迎祥的请罪报告?”罗信捏着手里的一封信,问道。
“告诉他,胜败乃兵家常事,败而不乱,反应迅速,高将军实乃当世名将,如今只需牢守会川府城即可,天狼天武自会前来接应,用不了几天,董羡就得老老实实的退军!”萧诚笑道:“高将军接下来应当准备如何追击了。”
“是的提醒他,可别在接下来的追击之中,再被董羡算计了!”
萧诚大笑:“董部的最后一口气可也泄光罗,接下来说他们是撤退,好是抬举他们了,董羡的撤退令一下,会川府内的这几十家大理部落军队,立时便会作鸟兽散。”
“失控?”罗信眼睛一亮。
“大家都不是傻子,当了如今这一地步,谁都知道,这场战事,已经彻底失败,现在就看谁跑的快了,谁落在了后头,就必然会成为我们的首先攻击目标。”
萧诚意味深长地道:“人心一散,这队伍可就不好带了。所以啊,接下来高迎祥不会遇到什么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