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昀还记得三个月前。
那天,林奕扬工作室发微博:“单身。炒作。”
她小号涌入无数辱骂。虽然网友并不知道她就是“孟昀”,骂的只是一个虚拟号,但她实在不是好脾气的主儿。
网友a:“恶心,你怎么不去死?”
小号:“你先行,我随后。”
网友b:“做梦都在想林奕扬吧,疯了你。你也配得上他?”
小号:“不然你配呀。”
网友c:“原地爆炸吧你。”
小号:“你先示范一个。”
网友d:“你到底是哪家的职黑,收了多少钱干这种亏心事,不怕遭报应吗?下贱坯子。”
小号:“真有报应怎么你还活着?”
她还在快意恩仇呢,林奕扬一条微信过来:“昀昀,你别这样。”
孟昀从小骄纵惯了,谁把她惹毛,天王老子她也干翻。
但那天她真的就下线了。不止于此。几天后她发了条道歉微博,声称是在校学生无聊yy,对给林奕扬和幕后工作者孟某造成的困扰表示歉意。
骄傲有什么用呢,嚣张也都是给外人的。她那么霸道,偏偏是个谈了恋爱就沉迷其中掏心掏肺不可自拔的人。她不是离了男人就不行,她是缺了爱就不行。
门口一道人影闪过。
孟昀回神,发现自己在陌生的教室。
窗外绿树蓝天,视野开阔,远离上海两千多公里。
她问:“谁在外面?”
两条瘦瘦的影子在门口的地板上扭扭捏捏,推推搡搡,时不时一根麻花辫冒出门框,又缩进去。
孟昀也不过去,手指从钢琴上划过,摁了一小段音符“一闪一闪亮晶晶……”
门口的动静消停了。一只脑袋探出来,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黑眼睛又大又亮,撞见孟昀便立刻缩回去。
孟昀好笑,看这害羞劲儿,怕不是陈樾的妹妹。
她摁着琴键,说:“我看见你了哦。”
小女孩再次探出脑袋,有些怯:“你咯是新来的音乐老师?”
孟昀说:“是哦。”
第二个小女孩也冒出来:“我们是初一(3)班呢。”
十点钟的课正是初一(3)班。
孟昀说:“你们叫什么名字?”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抿唇笑。
第一个说:“我叫西谷。”
第二个说:“我叫白叶。”
孟昀从花名册上找到她俩,道:“名字很好听。”
小女孩害羞地笑了,身子却探出更多,孟昀瞧见了她们又旧又皱的t恤和又黑又瘦的手臂。
“老师叫什么?”
“孟昀。”
“哇。”西谷说,“梦云。是梦里的彩云吗?”
孟昀稍愣,从未有人这么解释过她的名字。她原想告诉她们,昀是日光的意思,但未开口。
白叶热情地说:“老师,我们云南是彩云之南。”
孟昀微笑:“我知道。”
叮铃铃,上课铃响。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齐齐冲孟昀笑:“梦云老师你长得真好看!”话音未落,人影跑开,只留一地日光斜在门框里。
高原山区空气澄净,无污染,阳光比平原地区强烈许多,白灿灿的,孟昀忽然就看到了“昀”这个字的意象。
她从包里翻出基金会发放的课本,思索如何给孩子们上课,教歌曲还是音符?流行还是民歌?功课没做足,临时抱佛脚。她愈发心虚了。
十点上课铃声响,孟昀出现在初一(3)班教室门口。室内鸦雀无声,三十几道目光齐刷刷聚在她身上。学生们很直接,毫不避讳地从头到脚打量她,仿佛她是从外星来的。
孟昀走上讲台,亦扫视他们一圈——没有统一的校服,衣衫脏旧,脸庞黢黑。眼睛却黑白分明,直勾勾看着她。
孟昀微微一笑:“我是你们新来的音乐老师,叫孟昀。”
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是昀,不是均,别读错了。”
底下立刻就有调皮的孩子读:“孟均!”
教室里起了嬉笑。
孟昀放下粉笔,说:“好了,现在去音乐教室吧,下楼轻声,不要吵到其他班的同学。”
男孩子调皮些,风一样从孟昀身边卷过;女孩子一簇簇围在她身旁,隔着一段距离,不太靠近,也不远离。
她们好奇打量着孟昀,她的头发,她的裙子,她的手指甲,她的高跟鞋。
“老师,你的指甲咯是涂了指甲油?”
“是美甲。”孟昀说完,发现她们不懂,于是说,“对,指甲油。”
“老师,你穿的鞋子,会不会摔倒?”女孩盯着她闪闪的鞋子,问道。
孟昀看了眼小女孩的鞋,是一双尺寸过大的男士运动鞋,不知是家中兄弟留下的还是捐赠的。
她说:“不会。走习惯就好。”
西谷说:“老师呢鞋子不好走山路,怕是会栽到泥巴里克呢。老师你们那点儿咯是没有山路,是很宽很宽的水泥路噶?”
孟昀没来得及回答,又一个问:“老师你从哪里来?”
“上海。”
孩子们像传秘密一样,交头接耳地分享开去:“老师是上海来的。”“老师是上海来的!”
到了音乐教室,消息在全班炸开,他们七嘴八舌,音乐课的教学内容全被甩到教室外。
“上海有海吗,老师?!”
“有。还有江。”孟昀说,“同学们,我们先上——”
“老师,上海的楼咯是很高?”
“很高。”
“最高有好些层呢?”
孟昀答不上来,翻手机查了一下,说:“上海中心大厦,有六百多米吧。我们今天学——”
“咯能看到云?”
“看天气,有的时候可以。”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手机?”
“应该是。”
“学生也都有噶?”
孟昀不知这都是些什么问题,答:“都有吧。同学们先听老师——”
“老师你的手机是不是苹果?!”后排一个男孩子大声问。
正是那个叫她孟均的男孩子,孟昀问:“你叫什么名字?”
“杨临钊。”他报名字时,周围几个男生都笑了起来,只有一个很安静,不怎么说话。点名的时候孟昀对那男生有印象,叫龙小山。
孟昀说:“是的。”
杨临钊问:“老师,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看一下?”
孟昀面色微肃,说:“不行。”
杨临钊肩膀一耸,伤心状:“好吧。”
“老师,你几岁了?”
“老师,你结婚了没有?”
“老师,你在我们这里待多久?”
……
下课铃响,孟昀什么也没教成,搞了一节课的qa。
她有点疲惫,回到位于教学楼西侧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专为支教的老师和志愿者配置。孟昀属于志愿者,和她同属志愿者的还有一个山西来的体育老师徐江松,四川来的卫生健康老师丁棉棉。
另有一个本校的体制内教师李桐,教高中英语。她也是基金会的志愿者,兼负心理健康的职责,还负责这一片好几所中学小学的女孩生理卫生课。
除此之外,她还经营了一个视频号,给学生们拍短视频。跟陈樾一样,也算是一材多用了。
办公室还有一男三女,小梅小兰小竹小菊,四个从外省公办学校过来支教的专职教师,教高中物理和语数外。
教师跟志愿者本就身份不同,前者致力于高中教学升级,后者属于陪初中孩子玩闹,孟昀跟徐江松丁棉棉聊得来一些,很快就认识了。而那群大城市重点高中来的公办教师,除了姓梅的男老师,其余女老师对孟昀较冷淡。
此刻徐江松丁棉棉不在,只有小兰小竹小菊,她们一道去食堂吃饭了,没叫孟昀。孟昀听李桐说过要早些去吃午饭,不然下课了,住宿的学生会挤满食堂。
她不知道食堂在哪儿,且想起昨晚的厕所,便无法忍受想象中的食堂。
今早出门时,她往包里塞了陈樾买的面包牛奶和饼干,正好当午餐。她独自坐在办公室啃面包,中途看了下手机,没有任何未读消息。陈樾也没问她第一天上课情况。
下午给初二(4)班上课,跟上午一样的兵荒马乱。
下课铃响的时候,孟昀只觉得到了解脱。
放学后她独自回家,走过农屋,瓦舍,农田,山坡。
放牧的人扬着鞭子,赶着牛群羊群。
炊烟阵阵,掩映着夕阳。
住在镇上的小学生、中学生背着书包跑跑跳跳,或蹲在地上玩石子,偶尔好奇地打量孟昀这个异乡人。
她亦清楚自己格格不入。
西谷说得对,高跟鞋不适合走山路。
孟昀在落日中走回院落,脚都麻了。
陈樾和柏树都没回来。
她泡了碗方便面,开了罐啤酒,坐在椅子里看着窗口落日西斜。这阁楼四面皆有木窗,窗窗皆是风景画。
但太阳落下去了。
暮色无声走进阁楼,寂寞地将孟昀包裹。
她有些好奇,没有ktv没有电影院,没有桌游健身房射击馆卡丁车酒吧……这里的人是如何度过漫漫长夜的。
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安静会叫人窒息。
她放下空空如也的啤酒罐,趴在小窗边,像坐牢的人渴望窗外。
她太无聊了,拿手机点开宿舍群:“我来云南支教,碰到陈樾了。”
没过几分钟,消息来了。
朱小曼:“这么巧?”
姜岩:“他在那儿干嘛呢?”
孟昀简要介绍了情况,朱小曼说:“哇,我读书那会儿就挺佩服他的。”
姜岩问:“他谈恋爱结婚没有?”
孟昀说:“好像没有。”
已婚的姜岩说:“实不相瞒,我大学暗恋过他,哈哈哈哈哈。但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应该不是我这种类型。”
孟昀:“以前听何嘉树说,他喜欢温柔安静的。”
姜岩:“小曼这种?”
朱小曼:“瞎说。”
闲聊一会儿了,姜岩私聊孟昀:“昀昀,好久没见你up新歌了。最近还好吗?”
四年前,孟昀初入圈时在某视频平台开了账号,不定期上传不露脸的吉他清唱视频,大部分是练习曲。两年前就有几十万粉了。她偶尔周更,最慢也会月更。但这次,她两月没更新了。
孟昀登录账号,随意看了眼消息,又看到了网友“阳光照在核桃树上”的投币提醒。
“阳光照在核桃树上”是她最早的粉丝。这么多年了仍坚持给她投硬币。哪怕她很久不更新,那网友也一直在,仿佛坚信她一定会回来。
孟昀也想写点儿什么,可这段时间她脑子一片空白,别说一段音符了,一截也没有。
她抱起吉他,拨弄出一声杂音,心里实在闷得慌,又趴去窗边。院子里静悄悄的,小镇上也没有半点声响。这地方太安静了,叫她难以适应。
那只叫云朵的小狸猫睡在陈樾的窗台上,并不友善地看了她一眼。
孟昀回瞪它一下,猫咪一下站起来,竖起尾巴。
角门有了动静,陈樾回来了。
夜色昏沉,孟昀堂屋的灯光投在天井里,触碰在陈樾脚下。他的脸孔在夜色中很安静,和早上出发时一样。他拎了袋东西,本打算消无声息来天井这边,一抬头却见她在窗口。
孟昀居高临下:“你悄悄地要干嘛呢?”
陈樾仰望着她,不太自然地提了下手里的袋子,说:“路上碰到芒果,买了点。放你门口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她屋檐下。
孟昀立刻离了窗口跑下楼,见门槛边放着塑料袋,里头装了五六个青黄色的芒果。
对面,陈樾已开锁进屋,见她下来,回头问:“吃晚饭了没有?”
孟昀说:“吃了。”
他点了下头,弯腰放置他的包,木门挡住了身影:“吃的什么?”
“泡面。”
“吃饱了吗?我这边有晚饭。”
孟昀纯属好奇,走过去:“你现在做?已经八点半了诶。”
陈樾走到角落的四方桌旁,摁开电饭煲,里头是火腿、腊肠、青豆、胡萝卜、豇豆焖米饭。
孟昀说:“看着很好吃。”
陈樾说:“你要不再吃点?”
孟昀心理斗争了两三秒,拒绝:“八点半了,不能吃主食了。”
陈樾“哦”一声,原地思考一下,拿了紫菜和鸡蛋。看样子要做个简单的汤。
他拿汤锅接了水,放在电磁炉上煮。水还烧着,他撕了紫菜泡发,清洗了两遍。等水开了,紫菜下锅,他磕两个鸡蛋进碗里,拿筷子麻利地搅打起来。
孟昀靠在门框上看他,他的t恤袖子卷到手肘处,小臂的弧线看上去很健康。碗里的蛋花搅得均匀澄黄。
她上次见男人做饭,还是妈妈过生日的时候,爸爸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她提过一嘴后,林奕扬试图做过一次,差点儿没把厨房烧了。
紫菜蛋花汤的香味很快飘过来,陈樾回头,说:“喝一点?这不是主食。”
孟昀犹豫。
他说:“不会长胖的。”
孟昀说:“那紫菜多一点,鸡蛋少一点吧。”
陈樾拿汤勺舀拣着紫菜,说:“台阶的葱盆底下有我家备用钥匙。”
“啊?”
“我回来晚的话,你自己过来吃晚饭,别吃泡面了。”
“噢。”孟昀接过碗,坐在小板凳上喝汤。
陈樾坐在堆满资料的书桌旁,扫出一点桌面,低头吃饭,再不言语了。
孟昀看了眼天井,灯光劈开夜色,略显寂寥。她憋了一天,很想讲话,但想等他问她,问她第一天上课怎么样。可等了很久他也没问,她忍不住,就自己说了。
“带学生好难啊。是不是小学生会乖一点?中学生太难管纪律了。”她说着,吐槽起来,“所有学生都不服管,课堂上都在说话,叽叽喳喳的,吵死了,根本都不听你在说什么。”
陈樾这下看她了,说:“他们只是很热情很好奇,刚开始你不习惯,以后会好的。”
孟昀很悲观:“我表示怀疑。”
陈樾说:“下次可以试试,教些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他们就会听你的了。”
孟昀不说话了,认为他在暗示她备课不认真不用心。这时,小狸猫从外头进来见了她,瞬间竖起尾巴,警惕地龇了一下牙,像是不开心她进了它的地盘。
孟昀:“……”
猫儿不屑一顾地瞥了下孟昀,而后一跃跳到陈樾腿上,亲昵地趴下。
陈樾摸了摸它的头,动作温柔。
她突然就觉得他应该不太喜欢她,或许觉得她娇气吧;连他的猫都不喜欢她。
她一声不吭,放下碗回了阁楼。
孟昀心情不好,想早些洗漱睡觉。她拎了浴巾下楼,经过芒果时瞪了它们一下,走进厕所锁上门,看见镜子里自己面孔呆滞而生硬。
她觉得这地方没劲透了,打开热水刚开始冲洗,无意看一眼墙壁,惊得脚下差点打滑。
墙上一只手掌长的蜈蚣,黑身红头,百足爬行。
“陈樾!”孟昀一声尖叫,摘下墙上的浴巾,手抖地翻来覆去,确认浴巾上没沾任何东西。
陈樾很快到门口,急促敲了下门:“孟昀!”
她慌忙裹住身体,拉开门躲去他肩后,差点儿哭起来:“蜈蚣!”
蜈蚣感应到危险,在墙上飞速爬动。
陈樾上前,迅速从墙上装草纸的塑料袋里抽出两三张草纸,盯准蜈蚣的移动方向,用力一拍。他手中草纸摁在墙上,谨慎而缓慢地收紧,抓拢。
草纸在他手中团成了一团。
孟昀惊魂未定,盯着他的手。
他见她害怕,将手背在身后,安抚地说:“没事了。”
卫生间里空间狭窄,水蒸气中皆是她沐浴液的玫瑰香味,密不透风。
孟昀只裹了浴巾,雪白的胸脯和修长的双腿露在外面,胸口剧烈起伏。
陈樾只看她一下,眼眸垂落地面,想要出去;孟昀不安地看四周:“还有没有啊?它的爸爸妈妈,小孩孙子,不会一家都在吧……”
陈樾沿着墙壁细细地看,拎起塑料袋,掀开毛巾架,犄角旮旯全翻找一遍。
孟昀慌张地跟着他移动,他转身折返时经过她身边,觉得挤,侧身从她面前擦过。许是水蒸气的高温,他脸颊微红。
“没有了。”他细致检查一遍,指着墙壁,“那儿有个洞,应该是从外面钻进来的。我明天弄点水泥补上。”
孟昀巴巴地问:“哪儿有水泥?”
陈樾说:“镇上有修路的,要一点就够了。”
孟昀说:“好。”
“我先出去了。”陈樾稍稍指了下孟昀背后,门外的方向。
门框狭窄,孟昀站在框边挡了他的路。但她还在惊吓中,反应迟钝,没有后退,而是挨着门框侧了个身。
陈樾止了一两秒,确认她已经“让”完空间了,低头走过来,并不看她,弓身从她面前钻出了矮矮的门洞。
夜里灯光昏黄,他侧脸静默,耳朵红得近乎透明。
“你站这儿!”孟昀突然开口。
陈樾停在门口的石阶上。
孟昀眼角是湿的,说:“你不许走,等我洗完了出来了你才准走。”她揪着浴巾,打了个抖,“万一过会儿又有东西爬进来了怎么办?”
“……”陈樾站在夜色里,哑口结舌,脸一点一点更红了。
孟昀脸也是红的,分不清是吓的、水汽蒸的还是怎么,急道:“你听见没有呀?”
陈樾轻声:“听见了。”
孟昀:“一定不准走啊!”
陈樾:“不走。”
她一脸愁容,进去关上了门。
很快水声淅沥。
孟昀冲洗着身体,窥着门上淡淡的暗影,安心了些。
隔着一扇门,陈樾站在刚才的位置,一动没动。
门上的毛玻璃像个纸灯笼,女孩的身姿映在上头。他侧着脸,盯着月光下的石榴树,手里紧握着一团纸,面如火烧。
终于,水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孟昀拉开了门。
陈樾跟被解了穴似的,立刻下了台阶给她让路。
她一句话不说,满脸通红地裹着浴巾回屋去了。
孟昀回了房,觉得热,裸着身子钻进薄被,却一直睡不着。
夜里不知何时,听对面阁楼传来一截口琴声,只有两三个音符,就刹然断在了夜风里。
她没穿鞋,光脚溜到窗口窥看,他的阁楼黑黢黢的;刚才的音符仿佛是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