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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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昀早上醒来,几缕阳光从木窗缝儿里渗进来。微尘在光线中漂浮,朦胧如薄薄金纱。
昨夜还阴森森的小木屋到了白日,镀了层旧色的淳朴气息。连空气中潮湿的木头味都变得颇有古香。
推开木窗,窗棱吱呀。碧色山风扑面而来。
青灰色瓦片之上,青峦叠嶂,蓝天如洗。
这是一处四方院落。院落中央为青石板铺就的天井,正南方一道白色镶灰瓦的照壁,壁上勾一副山水,墙边一株石榴树。满树红艳艳的石榴花,花蒂上隆起未成形的果儿。
一树枝繁叶茂,正对东西北方三栋小木楼。小楼是典型的西南民居,一层堂屋宽敞,沿狭窄小梯而上,置一方低矮阁楼。
孟昀所住小楼在石榴树西侧,隔着天井,正对面那阁楼开了窗。暗影中可见里头床铺整齐,衣架上晾几件白t恤,应是陈樾房间。地上还蜷了一只猫。
孟昀意外,看不出陈樾会养猫。
至于石榴树北面那小楼,大门紧闭,阁楼无人,是早起出了门。
她正眺望着,听见脚步声。东厢房堂屋大门敞开,陈樾走了出来,一抬眼,望见了趴在阁楼窗边看风景的孟昀。
两人对视几秒,谁也没打招呼。
几只麻雀飞到石榴树梢上蹦跶了一阵。
孟昀晨起心情不错,先开口:“该去学校了吧?”
陈樾看眼手机,说:“不急。”
八点四十了,孟昀揣测他那句“不急”纯属礼貌,她比了个手势:“给我十五分钟洗漱。”
陈樾回:“十五分钟够吗?”
孟昀怀疑他暗示她起床太迟,可他说话语气相当寻常,表情也十分平淡,自知多想,说:“够。”
陈樾回到屋里,坐在木桌前打开电脑对数据。
只听对面小楼哐哐当当,女孩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洗手间里水流哗哗,阁楼上地板吱呀。而后,安静了。
几只鸟雀在鸣啾。
陈樾手机闹铃响,十五分钟到。他关电脑塞进背包,锁好房门。
孟昀业已准备完毕。她长发束成高马尾,梳得一丝不漏,画了精致的裸妆,眉清目明,面颊好似桃花瓣。
她一身相当漂亮的连衣裙,挎了个金棕色的包,脚上还踩着亮片高跟鞋,娉婷袅袅站在原木斑驳的雕花大木门前,乍一眼和环境格格不入,再看却莫名有种强烈对比之下的和谐。
陈樾斟酌着要不要告诉她,她有些夸张。
但考虑到如果她还是大学里那种脾气,那他缄默不言比较好;而根据他两月前在网络上对她小号的观察,这些年她那脾气应是变本加厉的。
陈樾走过天井,踏上台阶,递给她两把钥匙:“小的是这道房门,大的是外头的角门。”
孟昀回身面对四扇雕花大木门,她跨过门槛,将两扇门收拢,道:“这不是古物吧?弄坏了要不要赔钱?”
陈樾答:“不是古物。要赔钱。”
“要赔钱那我就轻点儿。”孟昀笑了一声,拿铁链穿过门把手,准备挂锁。可她手小,捞不住铁链。两扇大门原有些内倾,自动向里开,哗啦啦拖着铁链从她手中滚出去。
“诶——”她两手乱抓,“跑什么?”
陈樾侧身上前,伸手将铁链捞住,内开的两扇大门稳稳定在原地。忙乱中,孟昀一手抓在他手背上,他紧握着拳,手背精干有力,带着温热而坚硬的触感。她迅速移开手,这才发现他侧身捞锁链的姿势,胸膛离她很近了。
他似乎也不太喜欢这样过近的距离,将她手中的锁拿走,侧身拿后背挡住,跟她隔开。
孟昀后退一步,瞧着他上锁,瞥见他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
锁好门,走过天井。
陈樾阁楼的窗户上传来猫爪挠的声响。一只小小的狸花猫爬出来了,站在屋檐上,尾巴竖起,居高临下觑着孟昀。
孟昀道:“你还养猫啊?”
陈樾说:“她赖着不走。”
孟昀说:“有名字吗?”
陈樾顿了一下,说:“云朵。”
“好听的。”孟昀说着,那猫儿轻轻一越,跳上正北方那栋小楼的屋梁,不见了。
孟昀又问:“这屋里住的谁?”
陈樾说:“镇上的书记。”
孟昀问:“男的女的?”
陈樾答:“男的。”
孟昀问:“叫什么?”
陈樾说:“柏树。”
孟昀问:“姓柏?”
陈樾说:“嗯。”
他锁上院子角门,孟昀叹:“云南人的姓氏真少见。”
陈樾说:“他是甘肃的。”
“……哦。”孟昀猜想,可能是少数民族。
门口整齐停着面包车、三轮车、摩托车。
他开了面包车的门,上里头找东西,最终翻出一个黑色的器械袋,垫在三轮车后头的木板上,说:“你坐袋子上吧。”
他意思是不想她衣服弄脏。
孟昀也不跟他客,坐好了,往牛奶盒上插吸管,问:“你是什么少数民族?”
陈樾看了她一眼。
孟昀目光与他对视。
“汉族。”陈樾人已背对她。
“……”她还不信,“我怎么记得是少数民族呢,印象里我们班有一个呢。”
陈樾说:“你室友朱小曼吧。”
孟昀:“……”
的确,朱小曼是恩施的,土家族。是个很温柔安静的女孩子,孟昀不知哪来的记忆,模糊觉得大学时陈樾是不是暗恋朱小曼。此刻提起了,想玩笑一问,但这人不是开玩笑的个性,她便没说。
三轮车颠簸,沿着曲曲折折的砖瓦路,绕过民居和山坡,往下方的学校方向走。
路两旁,夏景盛大。胡枝子开满了紫红色的花儿;一年蓬的花朵像满天的小太阳,铺满灌木丛;栾树又高又大,一串串密密麻麻水红色的花苞像灯笼挂满树冠;长在更高处的凤凰花烈焰如火,燃烧在山林与蓝天的交界之处。
清林镇很漂亮,没什么砖瓦建筑,全是三房一照壁的木楼民居,高高低低铺在山坡上,茂盛青翠的树木点缀遮掩着。
山坡上一阵窸窣,一只黑色的小松鼠跳到路中央,抱着爪子左看右看。
孟昀兴奋:“松鼠。”
松鼠受了惊,冲进灌木丛,不见了踪影。
孟昀回头:“陈樾,有松鼠。”
陈樾说:“很常见的。”
“……”孟昀说,“常见哦,常见你怎么不养一只?”
她语气一丝挑衅。
陈樾说:“确实有几只,隔三差五去我窗台上玩。”
孟昀这下没话了。
路边出现农田,种满了绿油油的作物。
她来了点儿兴趣:“那个田里是长什么的,土豆吗?”
“南瓜。”
“那个是黄瓜了吧?”
“西红柿。”
“那个我知道,芋头!”
陈樾:“土豆。”
孟昀不看作物了。过几秒,问:“你在这儿当老师多久了?”
陈樾说:“我不是老师。”
孟昀在晨风中微微眯眼:“怎么说?”
“我进了中x集团。”陈樾稍稍放慢速度,拿下巴朝侧前方指一下。
彼时两人正好绕过一栋土屋,到了悬崖边。边上乱石野草,俯瞰清林镇所处的峡谷。
山谷对面,群山绵延,某一丛山峰上露出两三簇正在风中旋转的白色发电风车。应是十分遥远,看上去极小,像哆啦a梦脑袋上的竹蜻蜓。
“啊。风能发电。”孟昀道,“我专业都忘光了。”
陈樾没说话,专心看着前路。
“你们工作要一直驻扎在这儿?”
“是……也不是。”陈樾稍稍偏了下头,似要回头看她,但没有。
风鼓着他的t恤。没有下文。
孟昀说:“那昨天怎么是你去接我?我还以为你是学校的。”
陈樾说:“也算。”
她等他继续往下说,可他没多解释。
阳光隔着沿路的树影,在她脸上闪动。
她吐槽:“你这么不喜欢说话,上辈子肯定是棵树。”随手往山上一指,“喏,就站在那儿。”
陈樾看了眼,她指着一颗红松。
正巧,他很喜欢红松。
……
清林镇中学是附近几个乡镇上唯一的高中,也是唯一有初中部的,位于镇中心。
学校占地面积不大,一个操场,旁立两栋新建的四层教学楼,一栋高中部,一栋初中部。楼后边是崭新的学生宿舍外加食堂。
操场边有个车棚,学生们的自行车、小摩托停在里头。
这儿与大城市的硬件比不了,但比孟昀想象中好许多。
“我以前看网上说,贫困地区连教学楼都没有,全是土房平房。”
“四年前建的。11年我来的时候,就没有教学楼,宿舍楼也没有。最远的学生回家要走三四个小时。”
孟昀抬眉:“11年?你不是在读书么?”
陈樾移开眼神:“暑假,支教过。”
孟昀多看了眼他的侧脸,他眼窝很深,鼻梁高挺,肤色偏黑,是很耐看的那种男人,越看越觉得好看。
但这男人似乎不太习惯跟女人对视,眼睛仿佛是怕烫伤似的,总往别处挪,迅速,无声,像谨慎的小松鼠。
进了教学楼,陈樾说:“过会儿你见的是刀校长。”
孟昀说:“姓刀?”
陈樾“嗯”一声,补了一句:“傣族。”
孟昀无声笑了下。
刀校长四五十岁,因操劳已过分苍老,可笑容十分温暖和煦,一见孟昀便朝她伸手:“孟女士,很感谢你能来我们学校教娃娃。”
孟昀与她微笑寒暄。
陈樾站了会儿,说:“校长,那没事我先走了。”
“好。你去忙。”
陈樾简短看了孟昀一眼,转身离开。
孟昀没想他这么快就走,没准备好,跟校长打了声招呼,赶紧追出去。
陈樾已走进楼梯间,刚下了一两级台阶,孟昀追上,唤:“诶,你就不管我啦?”
陈樾回头,发了下懵:“我……你要我怎么管你?”加一句,“我……先去上班,行不行?”
两人大眼对小眼。
孟昀瞪着他看了几秒,吐出一句:“起码加个微信吧。白天我要有什么事情找你呢。”
“哦。”陈樾掏出手机。
孟昀:“我扫你。”
他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点啊点。因他站在两级台阶下,孟昀目光正好与他平视,瞧见他睫毛很密很长,眼窝跟鼻梁的弧度很漂亮。
他一抬眼,又垂下,把二维码递给她。
孟昀扫了,添加。他微信名就叫陈樾。
“我加了,你通过吧。”
陈樾照做。
孟昀这才抬了下脸,示意放他走了。
陈樾握着手机,快速下了楼。走出楼梯间了,才擦了擦手心的汗,又揪着t恤胸口的衣料扇了扇。
他点开微信,看她的朋友圈,看见了她昨晚发的搞怪表情包。
唔,可爱。
这时,宿舍群里来了消息。昨天深夜他在群里提了一句,说孟昀来他这边支教了。
点开群,李斯齐说:“孟昀居然会去支教?稀奇。别跟小孩儿打起来。”
杨谦:“这都能碰到老同学,缘分啊。转告一下,班长祝她顺利完成任务,好好奉献爱心。”
何嘉树发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
两年前何嘉树在国外读完硕士,和他在硕士期间认识的女友一道回了上海创业。那时陈樾在上海读研三,何嘉树带她给陈樾见过几次。两人可以说是志同道合,共同追梦。那时的何嘉树早已不再在陈樾面前提孟昀了。
陈樾想,他早就放下了吧。
……
孟昀随校长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沿着操场走到教学楼。
刀校长一生在清林镇中学工作,学校招收从初一到高三六个年级的学生,每个年级有四到五个班。早些年,教学设施差,师资力量弱,直到2009年才出了第一个一本上线的学生。
不过,这些年大力扶贫,教育投资增强,学校发展不错。师资力量提上来了,老师也勉强不缺,还时常有大城市的优秀教师过来支教应援。唯一不足的是,精神学习方面仍是块白板。
孟昀这次报名的正是西南阳光基金会的乡村“音乐教室”计划。她跟着校长从一间间敞亮的教室外走过。
正是上课时间,室内的学生都好奇地打量着孟昀。
新开的音乐教室在教学楼一层的尽头,讲台旁摆放着一台立式钢琴,琴身上刻“xx市xx公司捐赠”的字样。
刀校长给了孟昀一份课程表和几本花名册,交代她遇到麻烦和情况,及时跟她反映,又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和疑惑。
孟昀觉着这是项轻松的工作,并没多想,却问:“陈樾不是学校的老师?”
“他是中x集团呢工程师,来这里弄电力风车呢。”校长说话带着云南口音,“这几年政策扶贫,一些央企国企指派了一对一呢扶贫项目。他们集团么,对了我们镇,要牵头搞扶贫,挂名了个镇扶贫组副组长。”
“哦,他就被分配来了。”孟昀合理推测,多半是他闷不吭声的性格,被领导同事压榨,来了这吃力不讨好的项目组。
“不是分配呢。他好些同事不愿意做,他自己申请来咧。”
孟昀不置可否地说:“那他还很高尚。”
刀校长以为她在表扬,和煦地说:“是个好孩子。”
孟昀又问:“我看刚才进校门,保安叫他陈老师?”
“哦,西南教育基金会里头有‘生活老师’的项目,要跟进娃娃呢上学情况,他是基金会的长期志愿者。我们小地方,人才少,能者多劳噶。”
孟昀懂了,说:“斜杠青年。”
校长没明白。
孟昀拿出纸和笔,解释:“比如我,作词人/作曲人/音乐视频up主/志愿者,这就叫斜杠青年。”
校长说:“一看你就有耐心,能和娃娃相处得很好。”
孟昀忽然就心虚了。
校长走后,她坐在钢琴凳上,翻看课程表。只有初中部有音乐课,共十个班,一周各一节课。
孟昀毫无准备,不知该教他们什么,怎么教。
她别的不确定,有一点倒很确定——她没有足够强的耐心,也没有足够好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