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杜景抵达马德里后,周洛阳给他打了几次视频电话,对面的他一切如常,穿着周洛阳给他买的夏装,在家里看书。
周洛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杜景的回答是:“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回来。”
周洛阳没有理会这句调侃,说:“要开学了,需要帮你再请几天假么?”
“不用。你什么时候回校去?”
周洛阳说:“下周一吧,我先找个保洁,把寝室收拾下。”
杜景那边点头,挂了视频。
开学前的一星期,周洛阳记得很清楚,那天也是一个黄昏,就像这天的傍晚一般。夕阳透过寝室里,那扇修不好的窗,照进宿舍。
一如在麻将馆中,这扇灰蒙蒙的窗,阳光投进室内,过去与当下,奇异的时空,重合在了一起。
那个傍晚,周洛阳回到寝室时,看见杜景与他拼在一起的床被恢复原位。衣服、运动鞋、被子枕头、、台灯……所有他的个人物品,都搬空了,借阅的书回到了周洛阳的书架上。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打电话给杜景,抽屉里响起手机铃声,他拉开抽屉,看见用自己的身份证为他办的卡,以及买给他的手机,正在抽屉里响着。
来电屏幕上,显示出两个字:洛阳。
“你想听原因么?”杜景站在周洛阳背后,说。
“这不是第一次了,”周洛阳回头看杜景,答道,“说吧,当然你不说,我也拿你没办法。”
“你不怕死,也不怕失去我,你什么都不怕,说走就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实在没什么能拿来威胁你。”
杜景说:“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理解。”
周洛阳说:“这理解有错么?”
杜景在一张椅子上复又坐下,沉默了很久,仿佛一个即将被审判的人。周洛阳再转头,望向黄昏时的窗外,就像回到了那天空空荡荡的寝室里,他有太多的话想问他,将近四年前没有问,但该来的,迟早会来。
后来,周洛阳问过辅导员,辅导员告诉他,杜景已经退学了,就在周洛阳回来的两天前,杜景亲自来办的退学手续,还清空了所有的东西。
“你觉得,记忆会骗人么?”杜景忽然说。
“不明白。”周洛阳转过头,注视杜景。
杜景说:“刚才我在想,我们在这一刻,会不会,只是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而所谓的,我们所有的记忆,都是有人制造后,灌输进脑海里的信息?”
周洛阳不知该如何回答,也完全没想到,杜景会用这句话来当开场白。
“病情影响么?”周洛阳说。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杜景无奈摇头,说,“任何人都理解不了。”
“不。”周洛阳本想说“我理解”,但他转念一想,决定说实话,答道,“是的,我不理解,其实我大部分时候都无法理解你,却因为我爱你,我才会说‘我理解’,或者试图去理解,最后发现理解不了,改而愿意接受这一切。”
杜景没有回答,眼里带着悲哀的神色,嘴角却轻轻地翘着,难过地看着周洛阳。
那一刻周洛阳又有点心疼。
“就像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想带着我,一起去死,”周洛阳自言自语道,“但因为我爱你,我接受了。也许这就是我们在四年前分开的原因吧,我从来就没有认真地理解过你,不是我不想,而是……算了,这种时候,该你来说。”
杜景说:“而是因为,我是病人,可我也爱你,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
周洛阳嗯了声,没有反驳杜景。
杜景说:“所以你觉得,只要是存在于记忆里的事,就是我们一起做过的,就像那天在环球的焰火。”
“我一直这么认为,”周洛阳说,“记忆对我而言是真实的,如果连记忆也不能相信,那就没有什么能相信的了。”
杜景说:“如果你一直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一件事,可你又确信没有做过,这算是真实还是虚幻的呢?”
周洛阳露出奇怪的神色,打量杜景,杜景的话令他想起另一个解释:
精神分裂症。
只有精神分裂后,两个人格做出不同的举动,记忆保留在脑海中,偶尔产生混淆时,才会发生这种情况。
但他知道杜景只是双相情感障碍,这不是精神分裂,一直以来,周洛阳也从未感受过明显的多人格。
“你想解释什么?”周洛阳说,“你觉得你没有杀我的父亲?一切都只是记忆?可这不是记忆,杜景,这是被拍下来的事实。”
“不,”杜景说,“不全是因为这件事,洛阳,你见过素普。”
周洛阳打量杜景,杜景又说:“素普问过我,为什么我会离开中国,前往华盛顿,加入环太平洋探员协会,找到一份关于你,关于你爷爷的宗卷。”
周洛阳说:“你一直在找,是不是?找凡赛堤之眼?”
杜景说:“可在这之前,我为什么又先认识了你呢?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周洛阳忽然也觉得这有点不合常理,事实上他一直不明白,杜景为什么会选择去当一名特工,按时间线来看,他们首先相遇,互相陪伴,杜景离开后根据个人意愿加入探员协会,再在协会中查到周家掌握着奇特的秘密,再回国加入昌意,回到他身边,展开调查,最后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凡赛堤之眼。
要把这一系列事情凑在一起,得需要多少巧合?
“不,”周洛阳说,“我相信你是真的,杜景。不要乱开玩笑。”
周洛阳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们相遇之前,根本就没有杜景这个人?所谓的大学室友,不过是别人给他灌输的、人为制造的记忆?
“我有照片,”周洛阳马上道,“我们以前在一起的照片。”
杜景说:“我也相信,我也相信,洛阳,那些都是真的。可是你看,你开始动摇了,你现在可以理解了。”
周洛阳看着杜景,不说话,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动摇。
杜景说:“如果我是假的,没有杜景,我拥有另一个身份,你现在还会选择与我在一起吗?”
周洛阳说:“那就将错就错吧,我现在是爱你的,我不会像你一样,否认自己的情感。不,现在我不想提这些,你给我解释清楚。”
杜景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答案,起身想牵周洛阳的手,周洛阳却道:“给我坐下,继续说。”
杜景说:“四年前,也许是五年前,具体的时间我记不清了,某一天里,我发现自己多了一段记忆,这段记忆是有关环太平洋探员组织的内容。”
“什么?”周洛阳回想起往事,说,“那不是咱们还在念书的时候吗?”
“对,”杜景说,“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从来没有。总部就在华盛顿,我记得很清楚,一栋四层的小楼……我在查阅资料,看见了关于你曾祖父的记录,以及你父亲、你。但是记录上没有提到任何关于乐遥的事。”
“等等,”周洛阳已经混乱了,说,“什么意思?你确定……”
杜景做了个无意识的手势,说:“就像今年我突然发现,我记得两年后的一天里,发生的某件事。记忆里,我当时更确认过时间,确实是在两年后。”
周洛阳说:“你第一次想起未来,是在什么时候?”
杜景道:“你第一次亲我的那天,我很清楚地‘想起’了未来,我决定保护你,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周洛阳已经完全混乱了,说,“所以你确认过吗?记忆里的场景是否真实。”
“确定。”杜景说,“我去确认了,第一次看到那个地方,我相信,接着,我又想起更多的记忆,包括我如何报名,加入探员组织的过程。”
周洛阳说:“但那个时候,你还在国内念书?!”
杜景嗯了声,说:“大二那年的暑假,距离我记忆里报名截止的时间,已不到一个月。”
“于是你去了华盛顿,”周洛阳喃喃道,“想证实这一切。”
杜景答道:“是的,我找到一家律师事务所,通过他们进行报名,家底很干净,我被选上了,他们主要测试了智商与身体条件,于是三天后,我回来处理了所有的事,离开了你。”
周洛阳:“我以为你是因为……”
“因为什么?”杜景认真地说,“你问我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我知道这么一个答案,你绝不会相信。谁会相信,一个人突然拥有了未来的记忆?”
“我以为你是因为喜欢我,”周洛阳有点好笑,说,“怕越陷越深,才及时抽身。”
“我本来就爱你。”杜景说,“你说得对,既不想身陷其中,又想保护你,我才这么做。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很难,我从来没做过这份工作,全靠意志在支撑,我想回来,想回到你的身边,可我不断说服自己,一定要看到那段资料。”
“训练课程有不少心理暗示,让我想起了更多的、混乱的、有关未来的记忆。”
“可如果当时你不去协会呢?”周洛阳说,“未来就不会按照你记忆里的事实发展了。”
杜景答道:“是的,我确实想过,也做了个实验,来对抗这些混乱的记忆,有些事我没有去做。”
周洛阳:“!!!”
两人相对,一段漫长的沉默后。
周洛阳说:“你没有去羽田机场。”
“我没有,”杜景说,“哪怕当时还不知道,周嵩是你和乐遥的爸爸。”
这一切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也就是说,杜景还在念书时,便知道了未来他将加入探员协会,再依循自己所知,踏上了这条路,只为了保护他周洛阳。
但这最不合理的解释,反而是最合理的。否则如何解释杜景身为一个大学生,会知道探员协会?更阴错阳差,在协会里发现了关于周家的档案?!
“这一切实在是太复杂了。”周洛阳自言自语道,在窗前坐了下来。
“你们还有四十分钟。”外头,王舜昌用扩音器说道。
“我拥有在羽田机场高速上朝你父亲车辆开枪的记忆。”杜景说,“但在两年前的那一天,我又确实没有去过日本。”
“你有不在场证明吗?”周洛阳说。
杜景想了想,说:“没有,太久远了。”
周洛阳说:“当时你在哪里?”
“我在一个湖边,”杜景说,“独自一人。洛阳,你父亲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身份并不特殊……”
“我清楚。”周洛阳马上说,“如果你当时知道他是我的爸爸,车上还有乐遥,那么你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下不在场证据,好向我证明。但当时的他,只是你在无数个任务里遇到的一个普通人,你甚至不知道他与我的案件有关,是这样不?”
“对,”杜景如释重负,说,“你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周洛阳说,“只要你说了我就相信。你只是有双相情感障碍,又不是有癔症。”
杜景捋了下头发,疲惫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周洛阳说:“可是在机场租车的人,又是谁呢?”
“我不知道。”杜景说,“现在我有猜测了,也许是另一个时空里的我。”
“平行时空吗?”周洛阳想起素普的话来。
“咱们得想个办法,先离开这儿。”周洛阳现在大致明白了,他觉得这件事,一定与凡赛堤之眼有解不开的关系。未来!他瞬间想到了一个可能,杜景的记忆,说不定与未来有关!换句话说,导致这一切产生的原因,当下还没有发生!
会不会是未来的杜景,通过凡赛堤之眼,回到了那一天?可是周洛阳又觉得这个推测,隐隐约约有点不对。
“杜景,”周洛阳恢复了以往的镇定,说,“我相信你的话了,咱们得找个地方,想想办法,他们很快就会冲进来,等不到十二点。我知道只要时间回溯,这一切就相当于没有发生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收走了凡赛堤之眼,再把它拆开研究,破坏了它的功能,回溯就不会发生了。”
“你说得对。”杜景睁开眼,打起精神,说,“我来想想办法,不能落在他们手里,我不知道王舜昌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但你的猜测很可能发生。”
周洛阳转头看窗外,特警已经开始准备,再转头看杜景。
他的眼神带着茫然——杜景所背负的,何止太多二字?他只比自己大了一岁,却经受了这么多的考验,哪怕在此时此刻,他仍肩负着让两人脱离危险的责任。杜景的意志只能以“强大”来形容。
而这一切,全是为了他。
杜景走向站在窗边的周洛阳,带着少许紧张,说:“所以你原谅我了。”他又故作轻松地说:“可以让我继续当你男朋友,不炒我鱿鱼吗?”
周洛阳哭笑不得,杜景朝他伸出手,等待着他的谅解,周洛阳则把他拉向自己,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
“对不起,”周洛阳说,“你太累了,做这一切,真的太累了。”
杜景抱着他,那力度却更大。
“你早该找个时间告诉我这一切,”周洛阳说,“而不是现在。”
“未来是不确定的。”杜景的心跳很快,周洛阳抬头看他,看见他的瞳孔收缩,手上全是汗。
他知道杜景正处于一种极度的不安与恐惧之中,每次抱着他的时候,杜景都有一点这种表现,只有今天尤其强烈。
“等等,”周洛阳注视杜景的眼睛,说,“你确定该说的都说完了吗?我最后再确认一次。”
纯粹出自直觉,周洛阳知道杜景也许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果然,杜景承认了。
“我带着你,几次踏入危险。”杜景喃喃道,“也许很不合常理,毕竟没有人会让自己喜欢的人遭遇危险……”
周洛阳瞬间明白了,声音发着抖:“因为你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死,为什么?”
杜景没有说话,侧头望向别处。
“你的记忆里……”周洛阳说,“有我的死亡,回答我,杜景!”
杜景再看周洛阳时,双眼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洛阳紧紧握着杜景的手,蓦然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用枪指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