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简将马草草拴在附近渔村,抱下玄龟,拉着她快步行至江边。
江水奔流,云烟无垠,混为一体,已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他箍紧玄龟的肩,吩咐道:“涴涴,待会你直接下水,往江里游,别冒头,别被人看见,日后我定来找你。”
玄龟鼻酸,转头一下环住他腰,瓮声瓮气撒娇:“好,你可要快点来,我会好想你的。”
“好,一定。”方行简微微眼烫。
这热量很快化在风里。
江沫拍岸,将二人鞋头打湿。
方行简敛目,在女孩头顶印下一吻,轻如鸿羽,却又重如山峦。
刚要送她下水,侧方忽的传来一声,“方大人——”
方行简瞳孔骤紧,循声望去。
焉锦正负手高立于一块礁石之上,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有些远,瞧不出具体神情,只知面色异常冷峻。
玄龟起疑,一句“他是何人”还没问出口,已被方行简护到身后。
焉锦身姿如雁,轻飘飘从石端一跃而下,勾起个笑容:“有劳方大人了,连夜奔袭,特意将它骗来此处,待我瓮中捉鳖。”
他语气感激:“若不是你,我恐怕都见不到这玄龟本尊。”
紧攥方行简衣料的一双小手,缓缓松开了几分。
一时间,石林后涌出数名素袍道人,手中法器各异。
银甲军队紧随其后,疾行列兵,一下将这单薄空阔的江岸围得水泄不通。
方行简眉心紧蹙:“一派胡言!”
焉锦对天拱手,笑意不减:“我胡言甚么,你忘了昨日宫中,你是如何答应圣上的了?”
“布阵!”焉锦一声令下,那些道士急速排开,将二人控在中心。
他们高亢喊道:
“妖兽,还不速速领死!”
“你为非作歹,双手沾满血污,还想全身而退?”
“今日定要将你捉拿!”
玄龟沉寂少刻,从方行简身后走出,摘开头顶的披衫。
她面目明丽,眼中却黯淡无光,如一团黑云倾轧。
方行简想将她拽回身边,却被她猛一下撇开,男人直接踉跄在地,蘸了半身湿砂。
玄龟上前两步,双目灼灼望向焉锦:“你方才讲什么?”
焉锦嗤声:“玄龟,你听过民间一句话么。”
“什么?”
“升官、发财、死老婆,”焉锦笑了两声:“你的方大人,可是早已做出抉择。待我将你拿下,呈给圣上,炼制出可长生不老的稀世神丹,你的好夫君,也能跟着你沾光。你既对他爱之深,想必也能理解他罢。”
杀人诛心,降妖无异。且,妖更为单纯,更易轻信。
见玄龟面色愈发阴沉,焉锦晃了下手中拂尘:“让我猜猜,方大人是否同你讲,要带你避避风头?”
“是否又言,他日定来接你?”
“玄龟啊玄龟,你是有几分姿色,难怪方大人为你倾心。可惜了,妖命哪能比得上人命?你害死方府那么多人,男人早就惧你如虎,视你如洪水猛兽,待你好不过是怕又惹恼了你,害得自己一命呜呼得不偿失。你还指望方大人对你情深义重?哼,笑话,我们人呢,不会瞎一辈子。你何等凶残,孰人再敢疼你爱你珍你如命?”
焉锦呵笑:“所以啊,一有摆脱你的机会,还不赶快抓稳握牢,这不就把你骗来了么。”
玄龟闻言,肝胆俱裂,眼中噙泪,面庞通红如血。
方行简激动起身,试图冲到少女身边:“涴涴!你不要听……”
焉锦厉色一眼,几名壮硕士兵霎时上前将他押住,狠命掌嘴多下,打得他唇口破裂,脑中嗡鸣。
玄龟闻声回首,见男人峻山崩塌,轰一下仰回沙地。
她脑中一下炸开,胸中痛到极点,剖心挖肝不过如此。
玄龟手一抬,将那些官兵弹开,而后一步步走回去,捉住方行简衣领,将他悬空拎起:“你是否在骗我?是否真如他所言?是不是就为了将我引到这来?”
她死遏哭腔,一遍又一遍反复问他,字句如泣血。
方行简颅如沉铅,眼前花白,只影绰绰映出她人影。他猛力咯出一口血,艰难往外挤蹦着字眼:“我……”
“从不、曾……”
一道白光将二人分开。
“还不快上!”
焉锦一甩拂尘,几名道人一道画符,齐声念咒。
他们手中法器共振同鸣,江岸上光刃穿梭,目不暇接,瞬息万变。
玄龟翻滚躲避,身形利落。
焉锦微微眯眼,取下腰边剑柄。剑拔出鞘,他飞身一跃,银光倏闪,冲玄龟所在之处直刺而去!
少女手中瞬时化出水状双刀,半蹲迎头格住,将他顶开!
焉锦退开几米,弯唇一笑。棋逢对手,他可是——欣喜若狂。
玄龟徐徐立起身子,江水融合,在她身周织出一圈透明玻罩。
少女裙袂涌动,面白如雪。她微微扬起下巴,以倨傲之态,环顾这浮世俗尘,众生面色,眼光渐而冷却。
焉锦画符破她结界,所有道人大喝一声,执利器,念法咒,重新列阵,左右夹攻,直击命门。
玄龟身侧水界霎时化为无数碎刃,朝他们飞去。
他们攻势急猛,令她眼光缭乱。玄龟重筑水盾,往水面飞奔,众人穷追不舍。
江浪翻腾,纵身一跃前,她小腿一痛,有血汩汩溢出。
扑通。
女孩栽入江水。
水中,一尾嫣红若丝带飘出,而后消溶不见。
江潮归于平息。
众人收兵止步,驻足岸边。
焉锦冷哼:“搜江!”
一众道人方要下水,足下忽而地动山摇,满江之水如在顷刻间煮沸,急剧翻腾,那惊涛骇浪堪比天人重掌,直将他们拍得跌跌撞撞。
他们周身浸透,相扶退回岸上。
天光大亮,已有渔民聚来岸边,惊惶望着这天之异象。
一座巨岛从江面潜出,其上布满奇花异草,人间难见。片刻,一段长颈从水里拱出,而后露出整身。它如骄阳赤红,水光潋滟,火色灼目,直令人不敢逼视。
众人为其所怵,相继后退。
唯焉锦一人留在原处,眼中光盛,他大笑道:“玄龟!久闻大名,如今得见,不虚此行!”
玄龟两眼猩红,敛目看地上星点人踪,面容无波无澜,一如傲视蝼蚁。
四野静谧。
它忽的一声哀嚎,如飓风狂啸。众生俱被吹倒,连矗立水岸的百年礁岩,也寸寸崩裂,至滚而下。
渔民仓皇窜逃,连滚带爬。
“莫怕!攻它颅顶与双目!”焉锦沉声下令,手中持剑,画符挥砍。
道士们重整法阵,齐跃半空,将它环绕,猛烈出招。
岸上众兵屏息弯弓,万箭齐发,飕飕过云,扎入她柔软脖颈。
玄龟痛号一声,将箭柄尽数崩开。
其后一个甩尾,撂至岸边,箭兵之阵一下支零破碎,在沙堤上蹭出好几里。
四下道士仍在运气猛攻。
玄龟粗喘,周身浮出金光,眼中凶戾渐重。它长声贯苍穹,若雷霆震怒:
“你们欺我骗我!
我今日就要了你们所有人的命!”
话罢,又是一声戚愤长鸣,大股洪流自它口中喷出,刹那间就将江滩覆没。
水柱喷涌,横贯大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洪水有如无头万马,朝着村民居落奔腾而去。
摧枯拉朽,房屋尽塌,百姓抱头鼠窜,下一刻被挟裹其中,渺若微茫,甚至还未呼救,便被这凶流埋葬。
不料它竟如何穷凶恶极,众道节节败退,跟着焉锦飞回岩上。
他眉头稍挑,溢出得逞之色:“瞧这生灵涂炭,遑论她过往如何,今日也不得不收了。”
也是此刻。
崖下突地传处撕心裂肺的大吼:
“涴涴——”
江中巨兽一顿,倾头看来。
潮水仍吞噬着大地。
方行简死撑着崖壁,湿衫裹出身形。
浪水滂沱,骤雨般灌入他口鼻,将他呛出一波又一波的窒息,但他仍竭力嘶喊,因为话要讲完:
“我不曾骗你——”
“我带你来这,就没想过回头——”
“我求你,不要再这样——”
他双唇苍白颤索,满脸是水,不知是雨是泪:
“不要祸及苍生,涴涴,人有好坏,你走吧,快走啊——不要轻信他人,不要将自己变成他们口中所说那般——”
“你在我眼里,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是仙女,是我今生至爱,从不是他们口中的凶兽——”
“若你只是恨我,我愿意抵命——”
“你曾救我一命,我的命早就是你的,我愿意还你——”
他声嘶力竭,几近断气。
也是这刻,焉锦持剑纵身一劈,在它颈侧划出血痕。
玄龟吃痛啼叫,甩头将他撞远。她周身浮出曜目金芒,将他们尽数震散,她再不看方行简,天地间,再次风起云涌,波涛汹涌。它完全红了眼,凶水如车辗,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整个清河县几被夷为平地。
“涴涴——”
方行简又唤她一声。
玄龟恶狠狠瞪回去,她视野之中,崖底的男人,不知何时捡来了一柄剑。他面色极淡,目光却极深地望她最后一眼。
一剑穿胸。
玄龟瞳孔骤缩。
方行简弯了下唇,温和若初见。他唇瓣翕动,似是说了几个字,但无人看清。
下一刻,他身体一轻,如一片羽,轻飘飘坠入崖下。
玄龟愣在原处,纹丝未动,有如僵化。少顷,她潸然泪下,周身气焰消失殆尽。
一个片段从她脑中一闪而过,那是他刚领她到这片水岸,一见这帮道士,他下意识就将她拉到身后。
她受惊抬眸,只见他身形高大,就这样罩着她,像能从中寻见归宿。
无数回忆走马观花。
江浪层叠漾开,玄龟原地攒动,如被困在其中。
它忽的静止,将头伸入水中,衔出一人,轻轻将他方至岸边,拱数多下,那人身形僵直,毫无反应。
玄龟悲恸呼号,泪如泉涌。
江面金光大作,随后又死寂如坟。
焉锦一行人趁势追击,列阵施法,聚气猛攻。
意外的是,只消一下,江中凶兽便幻为人形,膨一下砸回江岸,滚出好远,砂尘黏满身。
霞光如火,烧红了天边。
众人面面相觑。
焉锦犹疑少刻,上前两步,只见少女躺在地上,气息未断,但人已阖眼,死了一般一动未动。
宁息下来的潮水,一下下抚去她面上尘埃,只露出一张干净明亮的脸。
见无异常,其余道人也围了过来,问:“死了吗?”
“心死,与身死又有何区别,”焉锦讥诮笑了:“真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轻踹她一脚:“带走。”
有随行指着不远处滩上横着的那道影问:“他怎么办?”
焉锦走过去,登时眉头一拧,又回头看地上少女一眼,颇觉荒唐地一笑:“这妖孽竟替他护住了心脉,他还有气,一并带走。”
——
翌日,龟妖被押回京师,囚车贴满纸符。
她周身铁索镣铐,脏污不堪,任一路百姓唾骂投砸,只面无波澜坐在里面,有如石塑。
隔日,司天监内,众道起炉鼎,引天火,焚妖兽。
烈焰如炙,玄龟却心如死灰,察觉不出一丝疼。
她肉身逐散,也是此刻,一道水柱贯穿殿顶,将炉火一瞬熄灭。
道士们作鸟兽散,只见圣光照拂炉鼎之上,有金色光点上行,融入穹宇。
云海之上,玄武捻须,暗骂一声孽障,将她所剩不多的魂魄囚入手中仙器。
——
几日后,玄武造访人间江河湖海,见一母龟为雀所擒,已无力回天。
她巢中留有一枚龟蛋,老人蹲下身,将那零星魂魄放入其中,轻叹一息道:“若不是有人为你积善行德,怕是永世不得超生矣。”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方行简官迁清河县,一待就是四年。
当初因水灾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现也重返生机,欣欣向荣。提起这位知县大人,百姓无不爱戴称颂。
一日清早,方行简身披鹤氅,言要出门。
仆人跟了过去,快到滦江边时,他忽然止步,温声道:“我一人走走。”
仆人点点头,不再跟。
他盯着大人渐远的背影,总觉他这一去似乎就不再回来,匆忙叫住他问:“大人要去哪?”
大人回了头,身后江水奔流,金辉弥漫。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笑容,只对他道:“看日出。”
……
「方行简,字子复,齐州云县人。少时能文善对、识音律,是为奇秀之才,未冠,举进士第一,中状元,任翰林编撰,后任侍读学士。乾仁六年,因故被贬清河知县。恰逢清河水患,其后几年治理有功。于乾仁十年卒于任上,一说坠江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