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城,原先的通都大邑,长住人口三百万,上古九泽其地占其三,十九年此地还是一片不毛之地,而如今城外连绵淫雨,沉甸甸的铅灰衬托着沉甸甸的被捣烂的绿色,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苍穹被撞了个口子,天河倾盆而下,覆压天地。
丹口孔雀按住雨笠,艰难地在雨帘中睁开眼睛,观察城墙情况。中境七八月下雨,脾气多变,时而如南方连绵,时而如北方豪壮,他养路城墙道路还算精心,城内沟渠涵洞也教人疏通,可每年都免不得出些乱子,要么是外墙城郭坍塌,要么是城内走货的硬土路积水,如今外敌当前,他每晚巡营更是打起十二分的仔细。
“昨日听说西南军有小股力量渡河?”雨幕中,丹口孔雀大声问。
夫诸手握鹿卢剑,大声答:“啊……?对!但没事儿!就是试探防线的,想找薄弱处!卑职又重排了一次防守,肯定不让他们钻到空子!”
瓢泼大雨,一片汪洋,行至广修路,积水已经没过膝盖,丹口孔雀艰难往前跋涉,吩咐城防兵明早就来疏通这段的沟渠,一边上了城墙。雨太大,走过值房,里面正热火朝天,原来是换防下来的孩子想着雨里一来一回太麻烦,便窝在此处吃羊肉锅暖身过夜。
羊肉锅腥膻温暖的味道从门缝里传出来,和这味道一起传来的还有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骂声,他们比较着弋阳战场上各自砍了多少人,有人说三个,有人四个,彼此间越说越兴奋,忽有资历略长之人开口,问你们可知我杀了多少,众人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声音低微下来,然后骤然爆发出一阵抽气叫好,齐声说着:“杀得痛快!”字字句句,一团豪气杀气。
年轻人没有忌惮,丹口孔雀摇了摇头,继续巡视城防。
“这帮猴子也太没个规矩了。”夫诸忍不住地嘟囔,声音刚开口,便淹没在一片雨声中。
那些都是新丁,好些是弋阳城内刚满十四岁的孩子,当时一句“我的家园需要我”便挺身投军。丹口孔雀原本并不想放他们上战场,一来新兵训练不过十余日,让他们对冲西南精锐,无异于送死,他没法向他的百姓交代,没法向他们的父母交代,可邹吾列兵三万,弋阳城全城征调而出,他们不得不拼命一搏。
更要命的是这些孩子战场杀人居然不怕,说战场像茅坑拉屎,杀人便是大便通畅,他们首次经历战争,还以为所有战场的对方指挥都是邹吾这样,长涧对答让他们精神振奋,只说打仗壮烈英勇,真好真好。
丹口孔雀又能如何呢?孩子看不到城外白骨新鬼,不闻雨中尸身腐臭,如今的局势,就是辛鸾想复仇,他们想保卫,辛鸾有他的正义,他们有他们的家园,辛鸾敢死,他们也敢死,辛鸾会杀人,他们也会杀人,他们彼此谁也不肯退却,便用人命,填这道战争的沟壑。
“内史郡有消息传回来嚒?”
夫诸:“有,说是辛鸾戒严收紧,对所辖全部军事管理,但是没扫荡蹂躏,甚至还废除了不少冗政减了赋税,其余不投降的小城也不打,就是拿军队围着耗着,每日喊话等他们粮食用尽。”
丹口孔雀:“都说陈留王手下民治厉害,看来真名不虚传。”
夫诸:“可不是厉害,当年先帝征讨林氏国民心不附,里里外外多少乱子,陈留王倒是和他们相处的十分和顺……不过也小看了那穷乡僻壤,一个邹吾还不够,怎么出了这么多能化形的能人。”
丹口孔雀没有说话,心道那都是西南三杀的反抗者,十几年前崩裂四散,如今全部被辛鸾集结起来,竟成小股的军队。
丹口孔雀:“不过辛鸾那套安抚新降的政策推行不了太久,他中途粮食补给不掠夺,全凭西南那点地方供应这么大的开销,纵然有一年三熟也迟早有粮尽仓空的一天。”
夫诸惊讶:“将军料定辛鸾拖延久了会后退?”
丹口孔雀:“不确定,但打仗也是拼家底,这持久战耗下去,他们地少人寡,拼不过辛涧。”
高辛氏性情执拗,但他还是寄希望于辛鸾可以知难而退。丹口孔雀扶着雨笠回头望去,只见长街笔直,摊棚,幌子,酒肆,茶铺,纵然在漆黑雨中,也能看出富饶殷实。
他希望战争可以结束,弋阳就是最后一战,毕竟他中境百万余人的夜里,已经许久,听不见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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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城,城内一处靠近孔氏的府邸,司空复湿淋淋落下伞,乍然走进后堂,只见满眼的珠光宝气。
“这是……”司空复一怔,立刻明白过来,朝着身侧老人不满道:“这都什么时候了,父亲还弄这些东西!”
老翁是他司空家的家臣,特特从神京赶来,闻言立刻拉住人性的小少爷,急急道:“这不是老爷的,这是王子移要送给孔先生的。”
司空复眼皮一抬,立刻明白过来,但立时也一股火顶起来:“国难当头啊!”
他有个做相国的父亲,自然清楚庙堂的情况,十余天前,王子移与王子和还在朝会争相请旨出征,说失地陷落乃奇耻大辱,急吼吼地就要遥指丹口孔雀打回去,还好陛下还没为了辛襄之死糊涂到家,这场风波没有波及到中境一分一毫,一任前线军事仍由丹口孔雀调配。
老翁看他神色不郁,开口劝道:“少爷,别耍孩子脾气,打仗只是一时的,打完仗您还是要回朝的,后面几个王子相争僵持不下,老爷也是为难,移王子的这份招揽就在这里,就当时为了老爷,您辛苦一次罢。”
“他们……”司空复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孔南心在他们还没生出来的时候就在替先帝打江山了,他们怎么想的啊这是……”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小主人,‘战功高于一切’那是小兵小将才想的,您说孔先生好,没有用,要陛下说他好,陛下身边的人说他好,才算好。”
司空复觉得荒谬,根本不想听这些明为“处事经验”实为“歪理邪说”,“王翁你知不知道,弋阳一战多少条人命?三个时辰啊,我军战死八千人,将军嫡系折损近半!可陛下呢?东境数十万精锐在后面丝毫未动!粮草、伤药,哪怕是褒奖也行啊,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辛鸾还知道最快过来慰问将士,到我们这儿只有命令,通城虽然坚守,但也已成危城,这几个王子不能帮忙就算了,还要捣乱!”
王翁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小主人,这样的牢骚话,您对老奴说说也就罢了,千万不要说出去啊,再说朝廷也不是不管孔先生,南境也是一片陷落之声,实在是朝廷和陛下都忙得抽不开身,好几个赤炎老将军都被请了出来,你可想……诶。”
说到此,王翁也忍不住叹气了。三年前陛下手段酷烈,先整顿丹口孔雀,后整顿赤炎旧部,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原本那些老将军的亲信部署都遭到了无情的整肃,编遣会议之后多少人落泪,陛下就为了能将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和自己的儿子手里,若不是今日老将被清洗,小将还未历练,陛下也不会……
王翁露出为难的苦相:“小主人……”
“好了好了,我会找机会传达的。”司空复发脾气是发脾气,但是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处境,为了自己家,他就暂且捏住鼻子。
王翁顿时笑开了花,皱纹舒展,忙不迭道:“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他们不知道,神京清凉殿内日理万机的陛下,并没有忙着所谓的南线军务。神京无雨,甚至连风都没有,夏日入夜灯火点点,护城河的柳梢没有被拂动过一下,而此时原本该在清凉殿内打扇吹冰的内侍全部谴了出去,大殿窗门紧闭,不许露出一点风声。
“就因为我不给她封位,她便走这样的下策?”
辛涧笑了,朝着下首,笑得好阴森,他和风细雨地继续问:“她就不怕寡人杀了新郎,让她再做一次未亡之人?!”
哈灵斯的额角流出汗来。
天子瘦削了很多,丧子之痛让他夜不能寐,病体缠绵,整个人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然这些都不能削减他的阴鸷可怕,在他听到西旻背叛了他死去的儿子、胆大包天地另嫁他人,在朝堂上几乎是暴怒着扣押了哈灵斯,投入大狱,若非脑中还有一线理智,这小丫头怕是有再多的脑袋都活不到今日。
“樊邯……樊邯将军现在正在前线对敌,中境能阻击西南叛军,全是因为他牵制了大部分兵力,陛下就算……就算再恼恨他,也不能拿自己的半壁江山开玩笑。”
哈灵斯声音发抖,用尽全力才把话说得有条理,辛涧低头看着她,声音更柔和了:“你以为寡人是手无余力收拾叛军,必须得仰仗你们?”
哈灵斯俯首:“臣不敢!”她哽咽着握紧了拳头,几乎是横下一颗心地大胆:“不过陛下就算不仰仗北境闾丘,就不怕相逼之后伤了西旻之心,推着她与陈留王连成一气嚒?丈夫殒命,西旻亦是一箭穿心,若非势单力薄,怎会出此阵前下嫁的策略,其中为难苦楚,还请陛下……体察!”
不知哈灵斯是哪里说服了辛涧,殿内那种笼盖四野的压迫渐渐撤了下去,许久,上首的天子问。
“阿隆呢?”
哈灵斯的叩地的头颅微微一抬。
辛涧像是突然间老了,疲惫了,他嘶哑道:“把我儿阿隆带回来,此事,寡人可以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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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定有阴谋!”
神京城内,辛和府上,“辛移行动诡秘,许多事情我问他,他也不叫我知道,并且你听说了没,他近日与司空府来往甚是亲密,司空家最受宠的小儿子就在前线,乃孔南心的随军,他这般安排,一定是没有好意!”
“三王子,稍安勿躁。”府上军师安抚道,“丹口孔雀远在天边,争取不到便也就算了,您忘了嚒?您还有从从啊,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辛和眼睛一亮:“是了,从从年轻,实力又小,容易摆弄,丹口孔雀实力大,心眼多,陛下早忌惮其尾大不掉,在前线算什么?谁能让陛下顺眼,讨他的欢心才是正事!”
想到此,便是辛和都觉得自己聪明,看事极为老道通透,不免得意地笑了起来:“罢,那本王子,知道该如何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