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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凶途

    青花船行十日,颐非在船舷上看云,一旁的熊哥陪笑道:“再有两日就能到莲州了。这趟真是委屈三哥了。”
    颐非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熊哥忙将披风给他披上:“风大,三哥还是屋里休息吧。”
    “七主呢?”
    这几日,熊哥也知道了跟着三哥一起的女人竟是如意门内最鼎鼎大名的玛瑙,虽也听闻七主出事失踪的消息,但对着两人,仍是毕恭毕敬,当下连忙答道:“七主还在照顾那个齐财。”
    齐财已病了好几天,高烧不退。船员们本要将他丢掉,齐福拼命拦阻,惊动了秋姜,这才作罢。
    可船上药物有限,秋姜也只是略懂医术,几服药灌下去,仍不见好。同屋有个妇人也跟着病了,非说是被齐财传染的,大家一听,本是麻木旁观的,也激动起来,纷纷指责这对兄妹,要求将他扔掉。
    秋姜什么话也没说,拿起一旁船员用的皮鞭抽了过去,妇人顿时吓得收了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往后蜷缩。
    秋姜抱起齐财,对齐福道:“跟上。”然后带着二人回了她的房间。
    齐福抹着泪,当即就跪下了:“姐姐,你救救我弟弟!”
    秋姜淡淡道:“人各有命。你跟他好好告个别吧。”
    齐福大惊:“弟弟他……弟弟!弟弟!”当即抱着齐财痛哭不止:“姐姐,你救救他,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
    “即便好转,今后的路也苦得很。如此走了,或是解脱。”
    “我们不怕苦!我们约好了要一起长大,回家找大伯他们报仇的!他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不可以,不可以……”
    她拼命摇动齐财的身体,然而齐财始终没能睁开眼睛,呼吸停止了。
    秋姜在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瞳深深若有所思。
    齐福哭了一会儿后,放下弟弟,起身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收了哭腔,用袖子擦干净脸。
    做完这一切后,她转过身,再次跪在秋姜面前,拜了三拜:“姐姐,我叫齐福,我弟弟叫齐财,我娘叫方秀,我爹叫齐大盛。我的仇人叫齐大康、齐大元,还有他们的妻子儿子。”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姐姐,我一定会活下去的。如果他日有再见的机会,劳烦你问我一句‘齐大康齐大元他们都死了吗?’”
    眼前的女童不过八九岁,脸上还未褪去稚气,眼中却已充满了仇恨。
    带着仇恨之人,通常都能忍受不能忍受之事。
    但带着仇恨之人,也将一生陷于阿鼻地狱,再无法触摸光明。
    而人只有带着光明的希望活着时,才是“生而为人”。
    秋姜蹲下身,平视着齐福的眼睛,缓缓道:“好。但我还想再多问一句。”
    “什么?”
    “我为你安葬齐财的尸骨,这份恩情,你想好怎么报了吗?”
    齐福一怔。
    “报仇之后,记得报恩。”秋姜说罢摸了下她的脑袋,走出了房间。舱门合起后,里面传出齐福再次崩溃的哭声。
    颐非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两三步外,看着秋姜,挑眉一笑:“报仇难,报恩更难啊。”
    秋姜没有理会,继续前行。
    颐非跟着她:“你打算怎么安葬齐财?”
    他很快就知道了。
    秋姜让熊哥拆了两扇舱门,中间架木桩,隔为上下两层,上层堆满木屑棉絮浇上桐油,把齐财放进去后,推入海中,再用火把将上层点燃。
    大火熊熊燃烧,吞噬了男童的小小身子。
    齐福站在船头,望着这一幕,停歇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如此,等木筏烧得差不多后,秋姜栓绳跳过去,取了一截烧得最焦的骨头捏碎,装入罐中带回。其他的便跟着燃烧的船体慢慢沉入海中。
    秋姜把罐子递给齐福,齐福俯身向她深深一拜,然后扭身回甲板下继续跟其他人待着了。
    颐非道:“你待她如此特殊,恐是害了她。”
    “她若连那些人都应付不了,进了如意门,只有一死。”
    “那你为何不送佛上西,索性让熊哥放了她?”
    “一个九岁孤女,流落街头,只会更惨。”
    “或者你告诉她,在如意门好好熬,如意门很快就完蛋了。”
    秋姜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颐非,忽然伸手来摸他的脸,颐非不备,就那样被她捧住了脸颊。他的心跳快了好几下。“干、干什么?”
    “没被替包啊……”秋姜嘲弄道,“那今天是怎么了?尽问愚蠢的问题。”
    颐非一怔,扪心自问,自己确实问了一堆啥问题。起码,不应该是他会问出来的问题。只是,他自己也说不出清楚。当发现秋姜不是江江,跟风小雅其实没有那么深的命运羁绊后,就忍不住想时常跟她说话。哪怕没话找话,哪怕被她嘲笑。
    为了掩饰这种情绪,颐非用力大声咳嗽了起来。
    秋姜睨了他一眼,继续看向海面,齐财的木筏已经沉得没影了。多少人来世上一遭,都是如此结局,未能引起任何改变,便烟消云散。
    为他哭、为他执念、为他继续奔走的只有他的姐姐。
    姐姐……弟弟……湿漉漉的两个词。
    ***
    当夜,海上再次遭遇了大风。
    熊哥指挥船员们收帆关门,并刻意来提醒颐非和秋姜:“三哥,七主,这次风暴不小,不到万不得已,二位千万不要出来。”
    颐非皱眉:“都快到内海了,怎么还会遇到飓风?”
    “月份不好啊,七八月,龙王怒。龙王这阵子心里又不痛快了吧……”熊哥说着又提着灯笼匆匆出去了。
    颐非关好舱门,感慨万千:“这一路,还真是风雨不断啊。”
    秋姜闭目养神,并不想浪费体力。
    然而颐非却看到一旁有占卜用的铜板,眼睛一亮,当即取在手中摇了六下:“来来来,卜一卦……”
    卦象出来是凶,他额头冒汗,忙道:“啊,我忘了洗手,再来再来。”
    洗手再来,还是凶。
    “忘了默念心中所求,再来再来。”
    第三遍,还是凶。
    颐非试探地把铜钱往秋姜面前递:“要不,你来?”
    “我不信这个。”秋姜翻了个身,索性背对着他。
    “来试一下啦,试一下又不会怎样?来嘛来嘛来嘛……”声如老花魁当街拉客,听得人心头烦躁不已。
    为了终止噪音,秋姜只好坐起,接过铜钱摇了摇,落下后,大凶。
    两人彼此无语,你看我我看你地对视了半天。
    颐非眨了眨眼:“你也没洗手,不算。来来来,洗个手再来……”
    秋姜气笑了,当即将铜钱往他脸上砸了过去,颐非不躲,眼看那三枚铜钱就要砸中他的鼻子,船身一震,铜钱斜飞出去,擦着他的耳朵落到了地上。
    颐非却身子不稳,一头栽向秋姜。他本想赶紧躲开,但见秋姜下意识伸手来接,目光闪动间,立刻软绵绵地顺势靠了过去:“啊呀!”
    秋姜扶稳他,低声道:“有点不妙。”
    “是啊,风暴好大呀。”颐非继续往她身上粘。
    “不是风暴。”
    颐非一听,立刻收起嬉笑之色,坐直了。他打量四周,感应着船身的震动,面色渐变:“摇摆有律,不是风暴,是火药。”
    两人一个眼神交汇,迅速双双扑到门前,然而门却死死不动,竟是从外锁死了!
    “邓熊背叛了我们!”
    颐非当即去撞船壁,然而木头碎后,露出里面一层铁壁网。
    秋姜苦笑:“曾有很多人试图破船逃跑,自那后,青花船都加了铁网。”
    这时呛鼻的浓烟从壁缝间源源不断地挤进来,与此同时,火焰燃烧着外层木板,隔着铁网烧了进来。
    秋姜弹出佛珠手串上的镔丝,试图割开铁网,然而镔丝太细,而铁网又太大,燃烧得又太快,眼看根本来不及时,颐非想起腰间还有一把薄幸剑,当即抽了出来,狠狠劈过去。
    两人一起努力,终于在熊熊燃烧的火中割出一个缺口,跳了出去。
    然而外面也在燃烧,对方竟是将整艘船都用火药点着了!
    秋姜和颐非互相搜寻了一番后,发现邓熊、船员和十九名被拐者都不见了。
    “此地已近内海,他们坐小船逃走了。”颐非分析道,“邓熊故意装出顺从之态,稳住我们,到此时致命一击,竟要将你我都烧死。”
    秋姜不说话,神色十分复杂。
    “先不想这些,跳海!”颐非伸腿一踹,将一扇窗户踢落下来,当即抄在手中准备跳,回头一看,见秋姜还在发呆,便拽了她一把,“想什么呢?跳!”
    两人一起纵身跳下船。
    几乎同时,又一处火光窜天而起,整艘船从中间一分为二,向两头倒了下去。
    跳进海中的颐非抓着木板赶紧游,巨大的漩涡一直追在他身后,像从中间开始燃烧的火苗追逐纸张的边缘。两人一口气游了好久,才敢回头看,漩涡已将船只无情吞没。
    若刚才再慢一点,此刻两人都被一起吞了进去。
    颐非趴在木板上,下半身放松地泡在水中,抹了把脸上的水道:“果然是凶啊。”
    秋姜也趴着一半木板借力,视线仍停留在沉船的方向,神色恍惚。
    “你怎么了?”颐非终于顾得上问这句话。
    秋姜的反应很不寻常,完全失去了以往的镇定和敏捷,这还是颐非自跟她同行来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秋姜抿了抿惨无血色的嘴唇,轻轻道:“青花虽属如意门所有,但他们直接听命于品先生。夫人若有命令,也需通过品先生下达。”
    “所以?”颐非这才知道,如意门居然还是两权分立的。
    “邓熊不过一小卒,怎敢杀我们两个?更何况此船造价不菲,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私自毁损。”
    “所以,是如意夫人或者是品先生下命杀我们?”
    秋姜的目光闪动着,显然也这么认为,但神色却不是愤怒也不是迷惑,还是带了些许难言之隐。
    颐非道:“现在还是先想想,是一口气游回岸去,还是在这飘着撞运气,等船经过?”
    夜色深黑,此地临近内海,出海船只一般都是白天出行;而回海船只又不会太多,毕竟莲州是程国最破落的港口。
    秋姜迅速估算了一下两相利害,而且此刻海水再往东走,以她的体力应该能支撑到岸,便道:“游!”
    两人便一起托着浮板东游。
    夜中的海水格外冷,体力流失的比秋姜预想得快许多。而且可能真是应了卦象的大凶,一路上连鱼都没看见,更别提船。
    两人游了一个时辰后都已精疲力竭。然而二人心中也很清楚:此时绝不能停,一旦停下,便再也没法继续了。因此无人开口,继续按着呼吸的节奏一点点往前挪。
    半个夜月挂在天空,冷淡却又几近慈悲地给挣扎中的蝼蚁带来了些许光明。
    颐非借着月色看了眼秋姜的侧脸,忽问:“你最长游过多久?”
    “三个时辰。”
    颐非刚松了口气,却听秋姜又道:“但那是白天。”
    而人到夜晚,意志力通常都会打个折扣。
    颐非刚要说话,面色徒然一变,动作也停了一停。
    “怎么了?”
    颐非很快恢复了镇定之色:“没什么。继续。我好像看见灯光了……”
    秋姜望去,前方黑漆漆的海岸线上,哪里有什么灯光。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体力和精力辨析,只是继续咬牙往前游。
    游着游着,感觉托着的浮板越来越沉,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力竭之故,后来扭头一看,却是颐非趴在板上不动了。
    她推了他一把,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突然一时间不知该叫他什么。
    她以往见他,称呼他为花子大人;后来,叫他三皇子;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叫他三儿。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她从来没有唤过他的名字。
    颐非被她一推,瞬间睁开眼睛,眸色有一瞬的恍惚:“我睡着了?对不住……”当即挥臂加快了速度,然而划得几下又慢下去,最后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又闭上了眼睛。
    “颐非?!”秋姜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再次伸手推他,可这一次,怎么都没醒。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现体温低得可怕。
    “颐非!颐非!!”秋姜大急,当即将他捞起,平放到浮板上,然后深吸几口气,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拉着他继续游?还是自己游回去,找到船再回来救他?
    前者,成功的希望不大,因为她此刻已累得不行,更何况拖一个人前行。后者,怕就怕他随波飘走或者就此沉没,再也找不到。
    秋姜看了眼已经失去知觉的颐非,伸手探入他衣服中翻了一遍,找到两个小瓶子。一个瓶子打不开,另一个里是救心丹之类的药,当即喂了他一颗,自己也吃了一颗,然后深吸口气,解下腰带的一头拴在板上,拉着他继续游。
    他救过她。
    风小雅考验那次不算。上青花船那次也可以不算。但青花船炸裂之时,若非颐非那一拽,她肯定来不及跳。
    报仇难,报恩更难。
    秋姜想:仇可以不报。但恩,一定要报。
    她拼命地游着。
    像九岁时,拼命想要逃出高墙;像十二岁时,拼命想要逃出圣境;像十九岁时,拼命想从风小雅身边逃走……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拼命。
    与天拼,与人拼,与自己拼。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虽总用这句话激励自己,但午夜梦回之际,鲜血淋漓地嚼碎在舌底的却是三个字——为什么?
    听说姬婴曾说过一句话:“只因当年送走的那个不是我么?”
    她也有一句话:“只因为,我是我……么?”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非得是我?
    为什么命运如此待我?为什么我要顺从命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眼底有酸涩的东西往外溢出,视线模糊,不知是因为汗水、海水,还是其他。
    血腥味不停从齿缝渗出,涌上舌尖,再被干硬地吞咽下喉。秋姜在迷糊之前,所想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若是有壶酒就好了……
    然后她便梦见了一壶酒。
    那酒装在紫砂茶壶中,被她端在托盘上,袅袅走进一间书房。
    书房里有很多很多书,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一少年坐在窗边晒着阳光看书,身旁的矮几上,茶和糕点都没有动。
    他看得那么专注和认真,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金晃晃的。
    少年穿着白色长袍,周身如沐神光,干净朦胧得像是一场梦境。
    她将酒端过去,对他说:“换杯茶吧。”
    少年微微颔首,并未抬头,任由她在一旁将原先的茶泼掉,再沏满。
    她将杯子递给他。
    少年端起来眼看要喝,却在碰到杯沿的一瞬停了下来,然后扬起暖金色的睫毛,朝她灿烂一笑:“又想骗我么?”
    又想骗我么——
    又想骗我么?
    又想骗我么……
    这句话一声声地从耳际扩散开,逐渐远去了。
    却有什么东西被它一起带走,陷入黑幕。
    秋姜醒了过来。
    看见金灿灿的阳光,延续着梦境中的灿烂,照在她身上。她身下,是同样金灿灿的沙子——沙滩?
    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打碎了一般,疼得眼泪鼻涕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咳嗽出声,一边忍受这样的剧痛,一边艰难地挣扎爬起,然后发现,自己果然是在陆地上了。
    她记得她游啊游,最后实在没了力气,晕了过去。
    是幸运么?海浪顺势将她冲上了岸。那么,颐非呢?
    她踉踉跄跄地到处寻找,没多久,就看到一块破碎的礁石旁,有件熟悉的衣服。
    秋姜跑过去将衣服撩开,露出下面的脸,果然是颐非,只不过他依旧昏迷,呼吸十分微弱。再检查他的身体,发现他的右腿青肿一片,上面有个被水母蛰过的伤口。
    昨晚游到一半昏迷,原来是被水母蛰了。
    秋姜拍打他的脸庞,颐非双目紧闭,脸色灰白,身体冷得厉害。秋姜一咬牙,把他背了起来。
    没想到颐非看起来很瘦,居然挺沉。她自己本就在海里折腾了一回,五脏六腑疼得要命,再背着他,更是举步维艰。但即使这样,秋姜也没放弃,一步一挪地背着他往前走。
    大概走了顿饭工夫,总算看见远处有烟。
    有烟,就是有人!
    她萌生出一线希望,继续咬牙前行。每走一步,双脚都像踩在千万把刀子上一般,冷汗更是雨一样哗啦啦地顺着额头往下流。
    好难受!
    好难受!
    身体在不停的抗议,但意志却愈发坚定。
    “无论如何,”秋姜瞪着前方的炊烟,心想,“无论如何,我也要走到那里再停下。”
    就这样一步、两步、很多步。
    炊烟看起来明明就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走不到。这时,背上的颐非忽然开口道:“放我下来。”气息很弱,像是随时都会断掉一般。
    秋姜却是一喜:“你醒了?”
    “把我放下吧。”
    秋姜将他的身子往上托了托,答道:“好。等找到人家。”
    颐非看着她的耳朵,眼神变得深邃而忧郁:“你走不到的。”
    “谁说的?”秋姜不理他,“我马上就到了。看到那烟了吗?再走五十步就到了!”
    颐非不再说话。
    秋姜轻声数:“一、二、三……”
    她本来已到极限,无法坚持了,但颐非的苏醒却忽然给了她新的希望,变得不再孤独,因为有了另一个人的陪伴,而可以继续勇敢前行。
    她心中充满了力量。
    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耳朵里正不停的流出血来,一滴一滴,汇集成行,混合着汗水,一直流进了她的衣服里。
    颐非伏在她背上,看着那些鲜红色的血珠,心底深处,涌起难以言说的悲哀。
    他知道,这一幕必将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洗刷过往,变成永恒。终其一生,将再也无法忘记:有个姑娘,是如何在耳鼻出血的情况下,还背着无法动弹的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的。
    这一幕,跟两年前湖底秘道口为他死去的松竹重叠在了一起。
    颐非的眼睛里,一片水雾弥漫。
    而这艰难的五十步也终于走完了。
    一间破破烂烂的茅屋出现在了视线中,看在秋姜眼里,却比任何华丽的宫殿都要美丽。
    “我们到了!”秋姜的嘴唇颤抖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们到了!终于找到人家了!”她一鼓作气,背着颐非过去拍门:“有人吗?有人吗?”
    吱呀一声,茅屋的门开了一线,一个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老妪探出脑袋,木然地看着她。
    “老人家,我们的船在海上遇难了,我哥哥受了伤,你能不能……”秋姜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变成了红色。无数红影弥漫上来,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了。
    怎么回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流血,血从她的眼睛里、耳朵里一直涌出来,她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堆血沫。
    “你能不能……找大夫……”秋姜坚持将这句话说完,并从贴身亵衣的口袋里摸出了最后一片金叶子,塞入老妪手中。
    老妪看到金叶子,表情震惊。
    秋姜说完这句话后彻底无力支撑,将颐非放到地上,扶住一旁的墙喘息了起来。血还在一个劲地往外流,她想她的五脏六腑大概受了内伤,也不知道这种地方有没有好大夫,能不能及时得到医治……
    老妪拿着金叶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打量二人,低声道:“等着。”说罢拄着拐杖蹒跚地走了。
    “你还好吗?”
    秋姜听见颐非在一旁担忧地问,便笑了一笑:“死不了的,放心吧。”
    那么多九死一生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样。而且他们已经找到人家,给了钱,有了希望。
    秋姜默默地运气调息,苦苦支撑着。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慢的只能思考,却又因为思考的事情太过复杂沉重而显得越发煎熬。
    为什么那个人要杀自己?
    大本营已毁,如意夫人现在何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的缘故,身体冷得不行,这个时候要是喝上一壶酒就好了……正当她这么想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秋姜心中一喜,连忙回头,就见老妪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回来了。
    “三姥姥,就是这两人吗?”男孩好奇而天真地打量他们。
    老妪点头。
    秋姜道:“老人家……”她刚想问找大夫的事,就见老妪举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地朝她砸下来!
    秋姜虽然极度虚弱,但身体还是自然而然地闪躲了一下,那一拐没能砸中她的头,而是砸到了肩膀上。
    秋姜噗地吐了一大口血,怒道:“为什么?”
    老妪不回答,只是继续用拐杖打她。秋姜再也没力气躲避,身上挨了好几下。幸好老妪年迈无力,虽使上了全身的力,但还能忍受。
    秋姜咬牙硬挺着,颐非突然扑过来,将她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老妪的拐杖。
    男童叫喊起来:“三姥姥,这个男人也还活着呀!”
    “动手!”老妪叱了一声。男童从屋里抡出一条木凳,二话不说就往颐非身上砸。
    一时间,无论是颐非还是被他护在身下的秋姜,都挨了好多下。
    秋姜去扣佛珠,却发现里面的毒药早已用完了,十八颗珠子里只剩镔丝。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刚想动用镔丝,却被颐非按住。
    颐非脸白如纸,对她笑了一笑,轻轻道:“不杀贱民……”
    秋姜的手指一颤,松开了。
    男童砸累了,放下板凳气喘吁吁道:“三姥姥,他们怎么还没死呀?”
    “别杀我们……”颐非软绵绵地求饶道,“我们有很多很多钱……”
    “三姥姥说,你们一看就是大麻烦,只有死了才能变成不麻烦。”
    颐非苦笑。
    秋姜盯着同样气喘吁吁的老妪,沉声道:“你错了。我们死了,我们的人会彻查此事,你们绝无侥幸置身事外。”
    男童笑嘻嘻道:“唬谁呢?你们死了,往海里一扔,海鱼吃得干干净净的,哪有什么痕迹?”
    秋姜看着他因天真稚嫩而越显残忍的脸,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颐非软软道:“真的没得商量?我们真的有很多很多钱……”
    “那就更留不得!”老妪再次举起了拐杖……
    颐非附在秋姜耳旁低声道:“我缠着他们,你能跑就跑。”
    “我若有力气,早打趴他们两个了!”秋姜有些气愤地说道。
    颐非哈哈一笑:“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虎落平阳吧。”
    见他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秋姜也是心生佩服。
    “既然都跑不了,那就一起死吧。”颐非说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死了就不用愁那么多事了,也挺好的。”
    秋姜心中一咯噔。
    确实,于她和他而言,活着都太累了。要做的事情太多,太难,太痛苦,死反而是解脱。可是,在沉泥中苦苦挣扎了那么久,若在此刻放弃,岂非之前的所有心血全部白费?
    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
    不甘心死。不甘心失败。不甘心被背叛了没能问个明白。
    秋姜的手指深深地抠进土里,咬牙道:“就算死,也要见到夫人再死!”说到这里,她积蓄了全身的力量顶开颐非,一把将老妪扑倒,张嘴咬在她的脖子上。
    老妪痛得尖叫起来。
    男童连忙上前抢救,但秋姜咬得极紧,老妪的惊呼变成了惨叫,鼻涕眼泪全都涌出来。
    “杀人了!杀人了!!!”男童转身高喊着跑掉了。
    过不多时,他带着两人回来。两人全是老头,跟老妪一样又干又瘦。
    他们上来一起用力,秋姜背上挨了重重两下,喉咙一甜,再次咳嗽起来。这一咳嗽,牙就松开了。众人趁机将老妪从她身下拖走。
    老妪捂着脖子道:“杀了她!杀了她!!”
    “潋火城南容巷的朱家铺子欠我五十金。你们只要去跟老板说句话,就能拿到五十金!”地上的颐非突然高声道。
    “别听他们的,快杀了他们!”老妪大急,但两老头一听说五十金,眼睛都直了。一人颤抖着回头看向颐非:“真的?”
    颐非的表情诚恳到不能再诚恳:“你们这就去取,取不到再回来杀我们也不迟。”
    “别信,假的!他拖延时间呢!”
    “你不讲信用,拿了我的金叶子,不给我请大夫!”秋姜也高声道,“把你袖中的金叶子拿出来,给这两位老人家!”
    老妪顿时慌了,去捂自己的袖子:“什、什么金叶子?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两个老头对视了一眼,双双扑过去一人制住老妪,一人搜她的袖子,果然从里面掏出了一片金叶子。
    二人看着金叶子,目光大亮。
    颐非趁机再次加价:“我们很有钱!只要你们不杀我们,要多少给多少!”
    老妪面如死灰:“不能贪啊!不能贪!不杀了他们,他们肯定会找机会报仇,到时候我们全都有钱拿没命享啊!”
    “滚!”一个老头一脚踹在她头上,将她踢得滚了好几个圈,“就知道你这婆子小气,成日吃独食,五十金的买卖都不叫我们,也不想想你自己一人能成吗?”
    老妪急道:“五十金啊!加我们全村人也成不了!”
    两个老头对视了一眼,老妪心中一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朝男童喊道:“阿栋,快跑!”
    男童还在不明所以,一老头已扑过去将他按住捆了起来。另一老头则将老妪捆了起来。
    老妪破口大骂道:“你们两个疯了?这是要干……”话没说完,“我觉得这五十金我们两个分就够了,人越少越好。”老头说着抄起掉在一旁的拐杖,朝老妪头上砸落,只一下,脑袋就开了瓤,白红二色流了一地。
    男童刚想惊呼,被木凳一砸,也追着老妪而去。
    这两人想用拐杖和木凳杀秋姜和颐非,最终反而自己死在了拐杖和木凳之下。
    几滴血喷溅到颐非脸上,颐非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眸底涌动着无法言说的情绪。
    两个老头将老妪和男童的尸体先拖进屋中藏好,再走到颐非面前道:“说吧。去跟朱家铺子的老板说什么话?”
    另一人恐吓道:“你最好别耍花样,不然,那对祖孙就是你们的下场。”
    颐非露出畏惧之色道:“不敢不敢。你们跟朱老板说三花公子要喝酒,一种名叫相思的酒,取五十金来。”
    两老头走到一旁叽里咕噜商量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去取金,另一个留下来看着二人。
    左右无事,老头拿了张破渔网来补,粗糙的手指从网线中穿过,却是十分灵活。
    颐非搭讪道:“老人家怎么称呼?”
    “田。”老头爱答不理道。
    颐非问:“得了五十金后想做点什么?”
    这个问到了点子上,田老头顿时来了兴趣:“我就买艘新船,买张新渔网,再包个塘,养点鳖!现今这鳖可好卖了,送去酒楼一只能得二十文!贵人们都爱吃。”
    看来此人是个务实派。秋姜想,拿了那么多钱居然不想着吃喝玩乐。
    “送酒楼一只不过二十,若自己烹制了卖,可高达七八十。不想自己开家酒楼么?”
    田老头被说动,眼睛闪亮,但片刻后又暗了下去:“咱没那命,不图那利。”
    颐非注视着他骨关节格外粗壮的手指,悠悠道:“你怎知没那命?”
    “我们这种人,每次出海都是把命押上,老天不管,才能活着回来,老天若看你一眼,你便死了……”田老头说着补完了渔网,佝偻着站了起来,回视着颐非道,“我知道你跟我套近乎,想逃。因为你知道,老孙头拿不到钱回来,你们会死;他拿了钱回来,你们还是会死。我劝你们认命。这块破地,大家都得认命。”
    颐非沉默了。
    田老头出去了,从屋外锁上了门。如此一来,破旧发霉的小屋里,只剩下秋姜和颐非两人,还有藏在柴堆下的两具尸体。
    秋姜身受重伤,耳目仍在流血。
    颐非身中奇毒,发着高烧。
    两人都已油尽灯枯。
    看来不用等老孙头回来,他们两个就会没命。
    颐非发了会儿呆,强打精神,转向秋姜道:“是我拖累了你。若有下辈子,你希望我如何补偿你?”
    “下辈子……”秋姜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然后变得阴沉,“我不想要下辈子!”
    颐非笑了:“好吧好吧,那你就飞上天去当神仙,保佑下辈子的我吧。”
    “你想要怎样的下辈子?”秋姜好奇。
    “我想跟母亲重逢,有一个宽厚温柔的父亲。不必有钱有势,哪怕跟这里一样穷困,但大家都很努力,很和睦。”他看着破旧的茅屋,唇角的微笑越发轻柔了起来,“我从小就跟父亲一起出海,带着比我个头还高的鱼回来送给母亲,母亲一边夸我一边数落我又弄破了衣服,我把鱼眼下的葡萄肉割下来,偷偷送去给隔壁最好看的阿花。再长大些,我就娶阿花为妻,生好多孩子,母亲一边喊带娃好辛苦,一边让我脱下衣服给她补……”
    秋姜听着梦呓般的这番话,想着颐非的生平,觉得世事真是讽刺。
    颐非虽然幼时吃了很多苦,但毕竟是天潢贵胄,他的前半生各种算计,养晦韬光,玩世不恭,都是为了一件事——争夺皇位。
    夺位失败,流落异国,投靠姜皇后,隐忍不发,也是为了能够东山再起。
    此后与她相遇,结伴同行,看他跟云笛绸缪,步步为营,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
    然而此刻的他,却说下辈子要当个平凡人?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还是最大的遗憾?又或者,只是一种自我慰藉的假象?似乎有了那样岁月静好放马南山的幻想,便有力量在这血腥世界中继续杀戮前行?
    秋姜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你在这村子长大,酷吏常来盘剥,程王动不动就加税,你们一家三口连饭都吃不饱。你母亲虽不再遭受丈夫虐待,但会生病,病后无钱医治,只能躺在榻上等死。大海无情,每次出海都会死人。你父会死。你也会死。就算你不死,隔壁阿花也一心想嫁有钱人,逃离这个破旧贫穷的渔村。你会跟老孙头和田老头一样,一辈子光棍,根本娶不到老婆。”
    颐非定定地看着她,轻笑变成了苦笑:“都快死了,就不能让我做个好梦么?”
    “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没有来世,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不想认命,就得把这一辈子改了!”秋姜说着一个翻身,奋力朝一旁的灶台爬过去。
    现在放弃,就真的完了。
    只要还有力气,就还有一线生机。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一幕幕画面从她脑中闪过,全是加入如意门后的,那些残忍严苛的训练,那些九死一生的考验,那些必须放弃尊严放弃自我放弃一切才能完成的任务,那些只要有一丝软弱就会被痛苦吞噬的抉择……她经历过了那么那么多。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死在这里?
    秋姜用胳膊一点点地挪动着,努力朝灶台爬去。
    颐非触目惊心地看着她,看着她被血污染的脖子长发和衣服,看着她眼中强大的求生欲,自己内心深处跟着涌起一股巨大的力量。那力量促使他也翻过身去,朝同一个目标爬了过去。
    一寸、两寸……
    一尺、两尺……
    他和她终于并肩齐行。
    事实上,这一路上,他们一直这样并肩齐行。
    “怎么做?”
    “算好时机,把手串烧了,可致人昏迷。”佛珠里的毒药虽然没了,但珠子本身燃烧后即是迷烟。只是如此一来,镔丝的机关也会失效,但生死关头,根本没得选择。
    颐非表示会意,手使劲一伸,拿到了灶台上的火折子,递给秋姜。
    秋姜将佛珠手串取下,塞进灶洞中,然后握着火折子,终于抓住了最后一丝生机,手都在抖。
    两人爬了不过半丈距离,却似经历了一场生平最激烈的战争,此刻再躺着等待,就有种庆余生的感觉,不再想死了。
    颐非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微薄的光,那一丝光,却令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明亮。
    无论小屋多么破旧,人心多么黑暗,可天上的太阳依旧灿烂如昔,照着万物。
    “七儿。”他轻轻地说,“我并不想当皇帝。只是,我想做的一切,只有当上皇帝后,才能实现。所以……”
    颐非用最后一点力气转过头,看着一臂之隔的秋姜,她看上去又苍白又荏弱满是血污写充满秘密和不详,可落在他眼中,却似头顶的那一丝光。
    “七儿,跟我联手吧。”
    一年前,他曾对另一个姑娘说过这句话。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胜率很大,提出这样的建议不过是锦上添花。
    带着轻佻、带着试探、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暧昧。
    最终的结果是——那姑娘拒绝了他。
    一年后,他对秋姜说了这句话。
    他的希望非常渺茫,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整个过程充满变数,甚至他自己都已奄奄一息。
    却含着一颗不值钱的真心。
    秋姜会答应吗?
    颐非心中充满了忐忑。
    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后,他看见秋姜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弧度。
    “好啊。”秋姜道。
    这两个字,跟颐非记忆中母亲的歌声交汇在了一起,那是迦陵频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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