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大小掌柜们都认识赵家的大少爷赵端泽,却不是所有人都认识赵家那位小姐赵汀芷。
他们知道的只有这位小姐几岁的时候曾被人贩子抓走,后来又奇迹般地被人救回来,从那之后,她就又聋又哑,还常年生病,只能待在赵家宅子里修养,赵老爷赵夫人和赵大少爷都格外疼爱她。
有几个和赵老爷从前关系很好的掌柜,则知道得更多一些,譬如这赵小姐十分聪明,一手毛笔字写得很好。
只是,没人想过这位病弱且年轻的小姑娘,会有这样的能耐。
这一天照例是掌柜们过来汇报各个铺子情况,从前赵老爷在的时候,其实并不需要掌柜们经常过来,只是换做赵大少主事,很多事还没理清楚个头绪,就显得混乱了些。
这些掌柜们有自己的小心思,时常过来主要不是为了给赵大少汇报工作,而是和其他掌柜私下交流,也好知道其他人如今是个什么想法。
他们来了几次,和赵端泽的相处并不愉快,因此也没几个人是认真准备来交接工作,一群掌柜走到花厅门外的时候,还在嬉笑谈论着昨日出去喝酒时席间弹琵琶的歌女,直到他们走进花厅,才发现今日的花厅和之前有些不同。
里面多了不少的人,好些个高马大的护卫神情严肃站在一边。赵家的几个管家,分别端着一摞摞厚厚的账本站在另一边,而最上首原本只有赵端泽一人坐着的宽案桌后,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十几岁的年纪,长相清丽剔透,瓷白的脸蛋上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沉静眼眸,明明年纪不大,却不见丝毫怯意,甚至比旁边的赵大少更从容些,沉静扫视了一圈他们这些大小掌柜。
也许是气氛有些古怪,掌柜们不自觉安静下来。
“大少爷,这是……?”有掌柜忍不住开口询问。
其余掌柜也很快回过神来,露出打量的神色,纷纷开口:“这是小姐吧,怎么不在后院好好休息,也坐到这来了。”
“咱们是谈生意上的事,小姐在这里怕不方便。”
赵端泽说:“妹妹从今天开始和我一起处理家中生意。”
这话一出,引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这是怎么说的,小姐哪知道什么生意上的事。”
“是啊,更何况小姐这又听不见,又说不了话,这不是瞎闹呢吗。”
赵端泽没说话,听着他们说,他并没有先前被掌柜们倚老卖老无理取闹后的愤怒,旁边的水银更是因为听不见而神情自若。她手里还在不断地勾画着什么,等到那些掌柜慢慢停下声音,她也放下了笔。
哒一声轻响,仍在小声交谈的掌柜们不由自主朝她看去。
却见她抬了抬手,旁边几个管家上前一人拿过一张纸,又搭配着手里端着的账本,一一到下面去分给众人。
纸上简明扼要写了他们各自的店铺情况,不止有今年,甚至是历年,连他们做的假账都清楚明白地写了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越看越是震惊,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不少掌柜看着薄薄一张纸面色大变,心虚地半掩住纸面。他们当掌柜的,货物银钱经手,谁没有做过些手脚呢,可那些私底下的东西全部放到明面上,还是令人难堪。而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明明做了手脚,怎么会被摸得这么清楚?
赵端泽观察了一下这些被掀了老底的掌柜们,适时开口,“这些是诸位之前送来的账本,我的妹妹已经为诸位找出了错漏。”
掌柜们再次看向那安静的小姑娘,有些怀疑有些惊讶,却不再像之前那么轻视。有几个年长的掌柜甚至望着那小姑娘,眼中露出些惊叹。
只有几位掌柜两手空空,不解道:“我们怎么没有。”
赵端泽看他们一眼,“你们几位被我们赵家解雇了,日后便不用来了。”
那几人愕然,见赵端泽神情不似左卫,旋即愤怒道:“赵大少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有的述说起自己为赵家干了多少年的活,如今撤他们的掌柜,做事不厚道,有的质疑他大少爷不会处理事务,群情激奋,连赵家如今要落魄了,赵家父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听着这些话,赵端泽心中怒火中烧,很想一脚把面前的桌子踹出去,狠狠发一顿脾气,可身边拖着病体的妹妹就像是一根寒冷的冰,扎在他心上,把他牢牢扎在原地,并且强迫他保持冷静。
所以他只是换了个姿势,冷冷说道:“我是赵家当家人,我有权这么做。我叫诸位一声叔伯,可某些人,也不要真的把自己当成我的叔伯了,自己私底下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不想做下去的掌柜,也大可以离开,我赵家绝不阻拦,被解雇的掌柜我们都会给予一定补偿……”
赵端泽一字一句说完了,仍有人大喊大叫,他按在桌上的手青筋突起,又被旁边的妹妹伸手按住。她的手冰凉,毫无温度,赵端泽一个激灵,脑子瞬间清醒。而水银抬起手,轻轻指了指那耍赖的掌柜。
站在一旁的护卫上前,毫不客气把人拖了出去。
赵老爷是和和气的生意人,从前对他们这些掌柜也颇客气,所有掌柜都没见过这样撕破脸皮的做法,尤其是做出这种事的只是个小姑娘,一时之间都有些回不过神。
赵端泽反手握住妹妹的手,在一片寂静中说道:“赵家的生意太大,我如今并不能完全管理好所有的生意,所以决定适当舍弃一部分边缘产业。”
这是兄妹二人商量过后决定的。
水银曾做过数据相关的工作,对于数据统计和分析很擅长,所以她将赵家存放的这些年各地商铺账本全部拿出来,从头过了一遍,用自己的办法建立了一个简单的数据库,找出了各家商铺的问题,给了他们一记重锤。
但只是这样是不够的,她的身体不允许她劳累,赵端泽又还不能这么快上手处理赵家这么大的摊子,他们只能适当收缩生意,剔除那些发展不好,或者还在发展,需要耗费大量心力去管理的产业,先求稳再说。
“另外,我还要提拔两位大掌柜,来帮助我整合赵家的生意。”赵端泽按照和妹妹商量出的结果,一步一步往下走。该处理的处理了,该提拔的提拔。
不得不说,赵端泽确实聪明,继承了父亲的生意头脑,当他开始认真地想要去撑起赵家的时候,他犀利聪敏的一面就慢慢显露了出来。
在水银的帮助下度过了最初的那一段最艰难的时间,之后,他就越来越沉稳,亲自跑了所有的商铺了解情况,并前往他们最大的原料地和那里的商家商谈今后的合作。
他离开了三个月,离开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妹妹。
“你放心去。”水银给他写了这么一张纸。还给了他一个锦囊,告诉他遇到困难的时候打开。
三个月后,赵端泽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却更加成熟稳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在不笑的时候显得格外肃然冷冽,不过在看到妹妹时,那份肃然全都消散,一下子好像又变成了当初那个傻哥哥。
“妹妹,你想要的布我给你带回来了!”他兴高采烈地朝妹妹招手,非常自豪。
这几个月里,赵端泽和那些商家谈生意的时候,时常会觉得很困难,相比他之前顺风顺水的二十年,短短三个月,他就看遍了之前从未看过的人生百态,而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打开妹妹玩笑般给他的锦囊。
那上面写了她想要的几种绸缎料子,都是只有那边才有最正宗最好的制作原料。只是这样而已,却一下子给了赵端泽非常大的激励。妹妹想要,无论如何他也要把生意谈下来,以后才能一直让妹妹有喜欢的料子做衣服。
所以他成功了。
在路上的时候,赵端泽心情不好,遇到困难就会提起笔写字,写自己看到的东西遇到的事,还有自己的心情,全都写下来,累积了厚厚一叠,等到回来,他把这些给妹妹。
水银一边看,他又在一边写字,问她这几个月家中如何,身体如何。
水银也没想瞒他,写道:“姨母和姨父来过几次。”
如果是从前的赵端泽,他可能会觉得姨母是来帮忙的,但现在的赵端泽显然没有这么傻白甜,他脸上的笑慢慢消失,写道:“辛苦妹妹了,让我去处理就好,你好好休息。”
水银端详了他一会儿,觉得确实进步很大,没有之前的冲动和易怒,学会了冷静深入地思考问题。
赵端泽刚接手赵家的第一年,确实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家族亲戚们想分一杯羹,还美其名曰想给他帮忙,掌柜们一个个倚老卖老不安分,还有其他同行趁机抢生意……可是赵端泽全都扛了下来。
过了一年,赵家所有生意走上正轨,没有人再敢轻易打赵家的主意,他们都知道,赵家又出了个年轻有手腕的当家人。
魏家的姨母先前想趁势分走赵家的生意,还几次在赵端泽外出的时候来到赵家找水银,因此和赵端泽闹得有些僵,赵端泽看似大气,实则很有些记仇,自从魏姨母显露出那些小心思之后,他就再没理会过她们。
如今见外甥把赵家打理得井井有条,魏姨母悔不当初,又上门来拉关系。
她是特地在中秋团圆时候来的,赵家如今就剩下兄妹两人,魏姨母作为长辈腆着脸上门说要看望他们,顺便祭拜姐姐。看在逝去母亲的面子上,赵端泽还是让她们进了门。
魏姨母知晓这外甥从前很好说话,以为哭着说几句话,再念一念死去的姐姐,对方就会心软,谁知道她说了大半天,外甥也没什么反应,和从前大不一样。
“姨母要是说完了,去给母亲上柱香就回去吧。”赵端泽淡淡地说。
那冷淡的神情,和水银有五六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