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蜜柚(八)

    :
    客房内的蜡烛比平时多了一倍, 案头、床头乃至墙角,都是成排的红色喜烛,室内点点光明晕染成一片, 几乎让人有些眩晕。
    帐子换成了旖旎的红色,凌妙妙乖乖地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裙摆夸张地铺在地面上,更显得她像是巨大花瓣中的小小一团。
    这场雨, 她一点也没沾湿。
    慕声换下湿衣服才回到屋内,挥袖斩灭了沿路的半数蜡烛。
    屋里一下子昏暗下来,唯有环绕着新娘的一圈是亮的, 昏黄的光照射着暗红的缎面,泛出暖洋洋的光泽。
    他的手指掀开盖头,露出女孩带着红妆的脸。
    唇上的颜色有些褪了,咄咄逼人的艳丽感却消失了, 她双眸明亮, 眼尾和脸颊俱是醉人的绯红色, 花钿之上坠着一串灿然生辉的珠饰, 像一朵娇嫩的桃花成了精。
    少年长久地望着她的脸,许久,眼底浮现出冰凉而满足的笑意“你知道这一天, 我等了多久吗”
    “”
    他旋身,慢慢坐在她身旁, 牵起她的手指, 放在唇边亲吻, 几乎是在恳求“妙妙,叫我一声好不好。”
    她看着他,偏偏保持沉默,木头人似的坐在他身边。
    他等不到回应,暗叹一声,眸中黑得深沉,望着她的目光迷离而复杂。
    半晌,他垂下睫毛,慢慢解开她大氅的系带,绯色的宽袖从背后落下,里面还穿着一件杏色的小袄。
    他的动作顿了顿,嘴角微翘,似是嘲讽,自言自语道“倒还记得不能冻着。”
    凌妙妙袖子上还挎着脱下去的大氅,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袄,没有任何举动。
    他接着解开她小袄的纽扣,将袄子也从肩头脱下,再往里便是纯白的真丝襦裙,两肩点缀地绣了两朵精致小巧的银线菊花。
    凌妙妙最不喜欢穿厚重的中衣,出门在外,她一年四季都在最里面穿夏天的襦裙,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毛病。
    江南女儿家的襦裙,上襦总是很薄,几乎是半透出白皙的肩膀和手臂。
    “我这样你也不怕么”他捏起她的下颌,与她对视。
    女孩神色恹恹,只是因为穿得太薄,骤然打了个哆嗦,头面上的坠珠左右摇摆起来。
    他似乎是再耐不住了,手臂一圈,将人狠狠压进怀里,右手掀起她头面上那串精致的垂珠,低眉吻在了她额头娇艳的花钿上。
    这个吻停留的时间极长,久到嘴唇从滚烫变得冰凉,凌妙妙都怀疑他要贴着她的额头睡过去了。
    旋即,他松开手,拉开被子将她塞了进去,抬手挥灭了所有的蜡烛。
    屋内昏暗只剩月光,他将自己拢在黑暗中。
    凌妙妙已经形容不整地躺下了,他依然保持着坐姿,这个姿势相当紧绷,和他往常靠在树下睁着眼睛睡觉的坐姿并无区别,他一动不动,似乎被寒霜似的月光冻结成冰。
    窗外雷雨交加,急雨骤雨拍打着窗,吱呀作响。
    他仰头注视着昏红的帐子顶,迷惘地等待着天亮。
    这掺了毒的甜蜜,果真只有七天。七天实在太短,一眨眼就过去。
    天亮以后,会是决裂,还是怨怼
    所有一切,他照单全收,这是他欠了她的。
    只是若要放手,决无可能。
    细细的手指向上试探着摸,摸上他的腿,像是虫子在爬,半晌,她的下巴枕上来。他就像是坐着被冻僵的人,骤然有了一点知觉。
    女孩在黑暗里眨着眼,声音很脆“你还睡不睡觉了”
    “”他骤然低头,凌妙妙也坐起来和他对视,月色下,她眼中清清明明,毫不掩饰地闪烁着讥笑的光。
    “妙妙”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呆滞,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偏头避开,眸光像锐利的剑。
    他骤然僵住,感到从头至尾被冰水浇透了。
    提前醒了吗还是
    她冷笑一声,打量他半晌,笑容里怀揣着巨大嘲讽“你这么喜欢听我说我喜欢子期,我多说几遍给你听听”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两丸瞳仁漆黑润泽,整个人像是一戳就破的肥皂泡泡。
    她早就醒了。
    这些日子的羞辱,控制,圈禁,都是当着她的面,他所有的卑鄙,不堪,低劣,都彻底暴露在她眼前
    他的手指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这个瞬间,原有的局势翻天覆地翻了盘。
    他在居于颓势的基础上,再次一败涂地。
    凌妙妙见他凝固成了一张相片,眸子里戾气褪尽,湿漉漉的黑眼珠里满是惊慌,脆弱得像个纸片人,憋了七天的气,也不忍心再讥讽下去了。
    她把挂在手臂上的大氅和袄子彻底脱下来,扔到一边,飞快地钻进了温暖的被子里。
    没有没有怕他
    慕声终于在千头万绪中勉强拉回神智,他僵坐着,一阵战栗的喜悦爬上心头,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似是不敢确定“那你还愿意和我成婚”
    “别想太多了。”妙妙打断,将沉重的头面从鬓发上卸下来,摆在一遍,枕着披散下来的头发,扭头朝着他,眼睛亮闪闪“等你死了,我就嫁给柳大哥去。”
    仿佛被兜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少年的脸色变了又变,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所以啊,”她的睫毛微微颤动,有些困倦地闭上了,语调脆生生,竟然辩不出是到底是反讽还是认真叮嘱了,“你最好惜命一点,别死了。”
    “”脑子彻底乱成一团浆糊。
    “还有,明天开始你睡地上。”
    他沉默了数秒,漆黑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粉嫩的脸,终于于混乱中抽出了关键词“今天呢”
    她不自杀,不出走,不休夫,甚至不吵不闹,就已经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御墙彻底摧毁了。
    绝处逢生的庆幸,宛如溺水之人骤然吸进肺里的一大口空气,顾不得辨别是不是海市蜃楼。
    凌妙妙哼了一声,翻过了身背对他,柔软的长发铺在床上,有些困了,声音蔫蔫的“今天就算了,将就一晚。”
    他拉开被子,缄默无声地躺下,靠近她身边的时候,心跳竟然开始紊乱起来。
    她的白皙的脖颈近在咫尺,他悄悄牵起铺在床上的一缕头发,在手中暗自摩挲,又放在鼻尖轻嗅,眸光微有迷离,她身上的栀子香气笼罩了整个帐子。
    他终于冷静下来,脑子凉了,心里却在无声沸腾。
    鲜活的、真实的她。
    令他心神不属,又怯懦接近。
    太阳当空。
    凌妙妙坐在妆台前的时候,还在克制不住地打哈欠。
    新婚之夜,黑莲花在她背后沉默地玩了一整夜她的头发,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睡也睡不安稳。
    因此,当她看到他在镜子里出现的时候,没好气地捧着脸看向窗外。
    大树枝叶被雨水濯洗过,青翠欲滴,茂密的树冠在二层窗外,仿佛一朵绿云。
    慕声望着趴在妆台上的少女,她的头发一向是扎两个翘起的髻,灵动娇俏,他很少见到她梳头前的模样,栗色的柔软发丝垂下来,有的落在两颊边,其余垂在背上,露出白玉般的耳尖,显得她格外乖巧柔顺。
    他走到她背后,捏起梳子挨住了她的头发,凌妙妙瞬间绷紧脊背,瞪着他“你干嘛”
    少年抿了抿唇,黑眸中流露出一丝委屈“梳头。”
    “我自己又不是没手”她从镜中望见他瞬间低落的神态,戛然而止,摆了摆手,“行了,梳吧梳吧。”
    他苍白的手捏着橡木梳子一下一下从上到下,她的发丝握在他掌心,光滑柔软,他留恋地抚弄了好一会儿,才拿梳子沾了一下妆台上摆的梳头水。
    凌妙妙阻住他的手臂,从背后看得见她颤动的睫毛“你沾太多了。”
    “是么”
    “你看看,”凌妙妙扬了扬下巴,心疼地瞅着那半瓶可怜的梳头水,“这一瓶都快被你用完了。”
    他看着凌妙妙抓着他的手,拿手帕小心地擦去梳子上多余的梳头水,动作又轻又柔,没忍住骤然俯下身圈住她,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
    “梳头就梳头,这是干嘛”凌妙妙的动作僵住了,飞快拿手肘顶一下他,“起来。”
    他不情愿地起身,似乎意犹未尽“好香。”
    凌妙妙从镜子里睨着他“香你先前说这味道闻多了反胃,为了不反胃,还是少闻些吧。”
    “”少年眸光一动,不吭声了,抿着唇继续梳她的长发,脸上似乎挂着些克制的委屈。
    凌妙妙拿沾湿的软布擦去头上的花钿,因条件有限,婚礼简陋,这朵额心花不是贴的,而是她拿根笔自力更生描上去的。
    “对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专注地看着镜子,边擦边道,“以后别亲这个,这是朱砂,吃了中毒。”
    “”他的动作骤然一顿,低垂的睫毛颤了颤。
    半晌听不见他回答,凌妙妙抬眼,赫然发现他耳尖通红。
    结婚对于捉妖人来说,只是人生中一件小事。数日后,两队人挥手作别,各往目的地而去。
    太仓和无方镇都需要南行。缺了柳拂衣的主角团,和凌妙妙的娘家代表团,就这样有了一段共行的航路。
    临下船前,表婶握着妙妙的手,飞快地讲了一路的女德女训,为人妇道,凌妙妙边跑神边默默听着,时不时地配合地点一下脑袋。
    “依我看呀,咱们妙妙用不着这些。”
    表婶一句结语否定前文,将她一只手臂亲昵地抱着,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甲板上站着的慕声,眼中满意之色溢于言表。
    慕声黑色的袍角在狂风中飘飞,江上的雾气笼罩了他的背影,船头的少年伫立在雾中,平白显得有些纤细,轻灵得似要乘风归去。
    “你嫁的不是一般人,妙妙。”她夸张地拍拍她的手背,“成婚以后,你就好好玩,可劲儿地逛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便被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困住了,谁都不像你一样,比当姑娘时还要自由。”
    她的语气钦羡,眼角带上了一点点湿润的泪光,“活得高兴最重要。孩子不急着要,家也不着急定,跟着姑爷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哪像我们这群人,下半辈子都在小院子里过活。”
    听她的话,似乎将自己全部的神往都寄托在妙妙身上了似的。
    表叔在旁听着,捻须的频率越来越高,终于忍不住酸溜溜地开了口“咄别说,教坏了孩子说得好像你嫁我多委屈似的。”
    表婶嫌弃地瞟了他一眼,叉起腰,“你当初长得不如新姑爷三分俊,我嫁你,难道不委屈吗”
    二人娴熟地拌起嘴来,拉拉扯扯地进了船舱。
    表婶在吵架的空隙,还抓住机会远远地喊“妙妙,记得早点把姑爷带回家给你爹看看”
    “哎。”凌妙妙站在船舱边,哭笑不得地抱紧了怀里的行李,招了招手,最后嘱咐阿意,“回去跟爹爹说一声,等我们从无方镇回来,就回去看他。”
    阿意听着,表情有点不舍“知道了。”
    慕声走过来,站定在她身边,望着她“下船了。”
    大船经停无方镇,茫茫大雾扑面而来,整个镇子似乎是架在水上,码头只见浓雾,不见人影。
    经久不散的大雾和茫茫水汽,使得这里看起来总有种半梦半醒的迷蒙感。
    凌妙妙看着慕声漆黑润泽的双眸,瞬间明白他这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打哪儿来的了。
    撇去父母给的基因,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行李给我吧。”少年低眉望着她,伸出手,语气里竟然有几分温软的央求。
    凌妙妙将包裹塞给他,提起裙子随着他下了船。
    他的脊背紧绷着,带着初来陌生环境的警惕和戒备,唯有扎高的头发上皎洁的发带似乎放松得很,被风吹得慵懒摇摆。
    凌妙妙微微叹了口气。
    子期,还不知道吧
    这里,其实是你家乡。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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