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皇帝大纛的一瞬间,燕王刘兴感觉心脏停止了跳动,此时他的心情只能以一个词来形容:魂飞魄散。
他呆呆地望着对面的旗帜,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刘秀不是应该在河南吗?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是飞过来的不成?还是真的像传说的那样,刘秀就是一座神?
刘兴呆坐马上,身子竟有些摇晃,仿佛要一头从马上栽下来。幸好身边的侍从发觉了异样,伸手扶住了他。
“大王,大王!您怎么了?”侍从轻声呼唤,将刘兴从梦一般的幻境中唤了回来。
刘兴愣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己的军队。忽然他咬了咬牙,刷地一下拔出环首刀,高举过头,大声下令道:“传令,全军向前!杀!”
刘兴手下有万余人,包括两千幽州突骑,都是久驻边境的百战之兵,战斗力可称强悍。而对面不过是三四千人,兵力如此微薄,他完全可以硬碰硬地和刘秀干上一场,凭借兵力优势战而胜之。
刘兴心中又重燃起希望,既然早晚都要交锋,那么在优势下的遭遇总是更有利一些,正面战场上的胜利更加有说服力,也许这会是一锤定音的一战。
可是事情却大大地出乎刘兴的意料之外,他的命令发出,却没有得到执行,他的队伍甚至没有发起一场像样的冲锋,顷刻之间便土崩瓦解了。
因为这时他的部下都明白了真相,他们的大王刘兴并不是去剿匪,也不是为了国家而战,他是要对抗皇帝,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战,这分明是谋反!
若是与流寇作战,这支军队足以摧枯拉朽,百战百胜,可是面对着他们的皇帝,传说中的战神刘秀,将士们完全不用思考,立即凭借本能做出了选择。
没有进攻,没有防守,甚至完全没有战斗,大批燕军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对面军队两旁的招降大旗,争先恐后地表示出对于皇帝的忠心,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糊涂着,只是跟着别人在胡乱地奔逃,顷刻间战场上便一片混乱。
刘兴只是个十九岁的青年,从来没有上过战场,面对这种局势他彻底懵了。刘兴茫然看着这支原本军容雄壮的军队,看着他的人马四散奔逃,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看上去还坚不可摧的军队会变成这副样子。
可是他惊恐地发现,全军崩溃还不是最让人绝望的。最可怕的是,他本人仿佛变成了一个猎物,那些想要趁乱取富贵的野心家已经盯上了他,原本他自己的部下,那些曾在他面前表示忠心的战将,正在向着这位燕王靠近。他们的手中的兵器闪着光,渴望着啄饮猎物的鲜血。
刘兴知道自己完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拨转马头,仓惶逃蹿,和那些东奔西跑的溃兵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是,他是这个战场上的焦点,是被众多猎人追逐驱赶的麋鹿。
刘兴不辨方向,顺着溃兵的人流埋头狂奔,无数人在他身边掠过,幻化出一片片虚影,使他有了一种时光流逝的错觉。
他仿佛回到了幼时,他和兄长追随着三叔,在旷野上尽情地奔跑,手中是三叔为他们制作的小小弓箭,他们就用这个随着三叔狩猎;三叔还带着他和兄长下田,教他们辨识地里的庄稼;而在父亲去世之后,他曾抱着三叔的大腿哭泣,将鼻涕和眼泪一起蹭到他的身上。
那时他们是多么的亲密!
如今,他的三叔依旧在身侧,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只不过现在三叔对他肯定没有丝毫的爱怜,所有的亲情和温馨都被权力的怪兽吞噬,无论是他还是刘秀,都不过是权力的奴隶,是随着权杖回旋跳跃的舞者。
要是没有这一场风云际会,如果他和三叔一直在舂陵乡下,他们依旧会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吧!
这是刘兴的最后一个念头,随后他便跌下马来,身子打了几个滚便不动了,他的脸面朝上,上面布满了灰尘和鲜血,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天空中没有云彩,什么都没有。
燕军溃散之后,在其身后的杜茂很快得到了消息,久经沙场的骠骑大将军立即做出了判断,只凭他是不可能和刘秀对抗的,如果他自不量力地去阻拦刘秀,他的军队只会和刘兴一样不战自溃。
杜茂立即下令,全军向涿县急退,就在当夜他更是毫不犹豫地是弃了大队人马,只带十几名亲信出营,向着北方一路狂奔,几天几夜不曾休息,一直奔到蓟城附近。
他本想入蓟城与留守的邴遂会合,没料到蓟城此时已被重重围困,围城的竟是建世汉骠骑大将军耿弇,杜茂毫不犹豫,立即向耿弇投诚。
“什么?刘秀来了?”耿弇听了杜茂的话,有些吃惊,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得好!”
上一次出居庸关,耿弇重创渔阳太守张堪,却在回程时被刘秀阻击,吃了一场败仗,他一直耿耿于怀,想找机会再战一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
蓟城对于幽州太关键了,刘秀绝对不能忍受丢掉蓟城,一定会拼全力来争夺,这给了耿弇伏击的机会。
刘秀和耿弇都是当时顶尖的军事家,这种对垒本身就充满了刺激,耿弇只是想一想就觉得热血沸腾。
围城打援是耿弇的特长,他只要知道刘秀必须得来,就能设计出最适合的战术,给其致命的一击。
上一次耿弇出上谷时,蓟城和涿郡都有重兵,耿弇孤军深入敌境,形势不利,尚能消灭幽州突骑的主力,这一回河北内乱,蓟城兵力单薄,涿郡守将杜茂叛逃,守军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局势比上次好得太多,耿弇有信心取得更好的战果。
更加有利的是,蓟城守将邴遂与刘秀不是一条心,他是刘兴的人,是邯郸的叛徒,因为刘兴的败亡,邴遂已陷入绝境,只要让他知道刘兴的消息,献城归降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耿弇看了看杜茂,说道:“杜兄,你我原本是同僚,关系匪浅,如今你弃暗投明,又与我同殿为臣,小弟很是高兴,却不免为杜兄忧虑。杜兄本为涿郡守将,手握重兵,若能举郡来投,自然不免封侯之赏,可如今你放弃了手下的兵马,单枪匹马来投奔我,纵使小弟要保全杜兄,可陛下不养无功之人。。。杜兄今后在朝堂上如何立足?”
“大将军,”杜茂此时穷途末路,自然不敢如以前一般和耿弇称兄道弟,“大将军抬爱,杜某感激不尽,杜某不才,在涿郡数年,多有亲朋故旧,这涿郡各县守将,多是杜某的旧部,多少给我几分薄面,杜某愿为大将军前驱,劝说彼等献城来降,以此作为杜某的见面礼,如何?”
耿弇大笑,“涿郡之事自然要多多仰仗杜兄,可此时却有一件近在眼前的大功劳,对杜兄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杜茂也是个人精,立即明白了耿弇的意思,他指了指蓟城方向,说道:“大将军莫非是说蓟城?杜某与邴遂素无交情,要我劝他。。。恐怕是不成的。”
耿弇笑道:“用不着劝,形势逼人,若邴遂识时务,只要杜兄出现,他就会知道,除了献城归降之外别无选择。”
杜茂当然不愿意孤身入蓟城,将自己的安危全部交到别人的手中,可是就像耿弇说的,形势逼人,去不去由不得他了。
一个时辰之后,杜茂便孤身来到蓟城叫门了。
亲眼看到杜茂进了蓟城,耿弇松了口气,看来这攻城战十有八九是用不着打了,他要对付的还是刘秀。
耿弇安排人马,等待刘秀来夺蓟城,可是等了几天,并未见到刘秀的兵马,反而是传来消息,刘秀率军南下,回邯郸了。
这出乎耿弇的意料之外,使他多少有些遗憾和沮丧,他左思右想,得出结论,刘秀回军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邯郸有更紧要的事,比蓟城还要紧的事,让他非回兵不可。
耿弇猜得不错,刘秀原本是要北上的,可是邯郸方面突然快马来报,刘钰自太行山一线发动攻势,轵关陉和滏口陉都有大军来攻,更要紧的是井陉,刘钰亲自率大军出井陉口,直逼土门关,太行一线岌岌可危。
最要命的是,经过这一场叛乱,邯郸人心不稳,有当地豪强举兵响应建世帝刘钰发动叛乱,淄川王刘终的父亲泗水王刘歙逃脱了追捕,也勾结了一批将领发动叛乱,前将军李通在邯郸城中与逆贼激战。刘秀若再不回去,恐怕邯郸都要丢了。
两相比较,刘秀实在顾不上蓟城,只能先回邯郸主持大局。
刘秀一走,耿弇面临的压力陡然变小,这幽州大地几乎任他驰骋了。
两天后,邴遂献城归降,耿弇以蓟城为基地,四处掠地。
杜茂劝降邴遂后,又接连写信给涿郡各城守将,晓以利害,诱之以利,再加上耿弇的军事压力,一个月之内,大半个涿郡已落入耿弇之手。
耿弇率上谷突骑与并州兵骑南下,战略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与南面的军队一道会兵邯郸,致刘秀于死地。
对峙了数年的两汉之争失衡,刘秀的江山已摇摇欲坠,纵使他是天生的战神,英明的帝王,也很难重现当年昆阳之战时的辉煌,仅凭一已之力扭转乾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