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的这一晚,周双双终究没有摸到她心心念念的狐狸尾巴。
少年沉着一张脸,也不跟她多说话,直接把她抱回了她的房间,扔到她自己的床上,然后把被子往她身上一拉,扔下一句,“乖乖睡觉。”
“等一下呀。”周双双看见他要走,就连忙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去牵他的手指。
顾奚亭顿了一下,回头看向被窝里只露出半张小脸的女孩儿。
看见她掀开被子的动作,顾奚亭皱起眉头,刚想开口,却被她一下子扑了个满怀。
她亲了他一下。
脸颊上的轻轻触碰。
他瞳孔微缩,整个人有一瞬僵硬,耳廓开始发烫。
她亲完就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背对着他。
“晚安……”她把发烫的脸埋进被子里,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顾奚亭眼眉间不由流露出几丝浅淡的笑意。
“晚安。”他的语气很温柔。
房门轻轻掩上,顾奚亭靠在门外的墙边,垂下眼帘时,神色仍旧很柔和。
直到他抬眼看见走廊另一边的顾景清。
顾奚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稍稍正了正神色。
他站直身体,迈开步子走过去。
“父亲。”他唤了一声。
顾景清点了点头,“进来吧。”
他说完转身就往书房里走。
顾奚亭跟着他走进去的时候,抬眼就看见坐在那张木制圆桌边的风阳辛。
他还没走。
顾奚亭沉默地走过去。
“这茶可还合你心意?”顾景清在桌边坐下来,问风阳辛。
“青丘的茶,向来甘香。”风阳辛放下玉质茶盏,笑着说道。
随后他看向站在旁边的顾奚亭,“坐下吧,有些事我想与你再谈一谈。”
顾奚亭轻轻颔首,“好。”
正好,他也有些事想要问这位阳辛神君。
夜已渐渐深了,三人书房对坐,桌前氤氲着浅淡的茶香。
“你们应该也能察觉到,她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风阳辛低眼看着杯盏里淡青色的茶水,忽然说。
他口中的“她”,就是周双双。
顾奚亭和顾景清对视一眼,同时沉默。
“我之前给你的药丸,只能缓解,无法根治。”风阳辛又说。
之前风阳辛把药丸交给顾奚亭时,就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
顾奚亭生来便仙元残损,以至于他沉睡百年都不得苏醒。
后来护心花种盛开,致他苏醒。
所有的灵药于他而言,远不如人间的烟火气。
而前生风千露的护心镜在化作花种落入他心头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今生的周双双,活不过二十二岁。
无论是天外之境的灵药,亦或是人间的药,对她的作用都微乎其微。
“那如果……”
寂静的书房内,顾奚亭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把这朵护心花……还给她呢?”
他的这句话一说出来,顾景清和风阳辛的目光都停驻在了他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几分惊诧。
尤其是风阳辛。
“你果真舍得?”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顾奚亭,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你可知取出护心花,你会承受多大的痛苦?”
顾奚亭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这些都不重要。”
他顿了顿,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风阳辛重新审视了一番眼前的这个少年郎,心内不由感叹了一声。
他看得出来,这位青丘的少君对他的小孙女,是动了真心的。
“那护心花早就融进了你的血肉,若你想强行取出,就得连着你的心脏一块儿。”一边沉默许久的顾景清终于开了口,看着顾奚亭时,神色略有几分复杂,“这剖心之法,你也愿试?那可是会搭上你一条命的。”
风阳辛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我也只能这么做了,父君。”顾奚亭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遮掩住眼瞳中的情绪。
他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没有她,没有两百多年前的那颗护心花种,他又怎么能有这清醒的十几年?
今夜过去,周双双就十八岁了。
距离二十二岁之期,仅仅只剩四年的时间。
可她明明才刚刚重拾对生活的信心,她才刚刚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他怎么可能忍心看着她死?
反正他胸口里的那朵护心花,本来就是她的。
“奚亭……”顾景清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青丘是长情之地,他的儿子,也终究还是一个长情的神。
一如他当年义无反顾与涂玉在一起时的那般模样。
“护心花已经融进了你的血肉,那便是你的了,你若是真的剖心取出护心花给了她,你认为她会如何?”
风阳辛摇摇头,轻声叹,“如果要你付出生命的代价,她当初又何必将护心镜给你。”
即便过了两百多年,即便她已经忘记了前世种种,但风阳辛仍然相信,他的小孙女仍是那个骨子里倔强的她。
“您还有别的办法?”顾奚亭看向他。
风阳辛点了点头,看向顾奚亭时,全然没有刚才的凝重神色,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隐约的戏谑,“刚刚不过是试一试你对我那小孙女到底有几分真心罢了,算你过关。”
少年人的心性不定,风阳辛担忧这位年轻的青丘少君此时的深情,并不能抵挡山海变迁,岁月流转。
身为神明,他可有千年万载永无止境的生命,然而情爱,却是极容易消磨于时间洪流的。
凡人寿命不过几十载,尚易心变,更不提神明若是心生变故,又当如何?
风阳辛曾因妻子霖娘的变化而耿耿于怀数百年都不得开解,时至今日,他每每想起来,仍然会有几分怅然。
曾经夫妻恩爱几十载,到最后,却是他以一把霜月勾,结束了她的生命。
情爱啊,在他这里,果然是最易生变的东西。
但反观顾景清和涂玉这两人,却又恰恰与风阳辛和霖娘相反。
天外之境无人不知,昔年青丘神君顾景清为了能与涂家之女涂玉在一起,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而岁月更迭,这两个人时至今日,仍然一如当初那般恩爱。
那么他与霖娘……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呢?
收敛了黯然的神色,风阳辛再看向顾奚亭时,笑了笑说,“其实她本身的症结在于魂灵与躯体的不适应。”
“因此,她最需要的,也是烟火气。”
顾景清听见他这么说,就皱了一下眉,“如果仅仅只是需要这个,那双双她的身体应该早就痊愈了才对。”
更何况,烟火气只对神明有作用。
“她原来只是魂灵,但到底也是被我用诸多仙灵之气养过的魂灵,烟火之气并非对她没有作用,只是她自己无法吸收罢了。”风阳辛解释着说道。
顾景清垂眸思索了一下,又觉得有些道理。
“她不能做到的事,你可以。”风阳辛看向顾奚亭。
顾奚亭看着他,“您的意思是?”
风阳辛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瞥了一眼顾奚亭左手手腕上隐约露出的紫雾花绳,他轻咳了一声,“虽然啊,千露……啊不,双双她现在才十八岁,年纪有点小……但是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不……你们把亲事就办了吧?”
“……?”顾景清有点没反应过来。
怎么就扯到办亲事了呢?
他反射性地摇头,“不不不,我们双双还小,这太早了……”
潜意识里,老顾已经把周双双当自己的小女儿了。
“……前辈您是什么意思?”顾奚亭也一头雾水。
风阳辛觉得自己暗示得够直白了,但是这父子俩明显都没有想到那儿去。
“你们成了亲,护心花就可以重新认同她的气息,你就可以将自己的灵气渡给她……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风阳辛说得隐晦。
“……是我想的那样吗?”顾景清隔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烟火之气便是凡人供给神明的香火功德之气,那样的气息难得且神秘,需是极致的亲密才能渡送。
所以要渡灵气,那不就得……圆,圆房?
风阳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气氛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点点尴尬。
直到风阳辛离开时,他站在一片淡金色的光晕里,身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而他看向顾奚亭的视线则盛着万分郑重,“我希望,你能永远陪着她。”
他说这话时,苍老的嗓音有些细微的颤抖。
她的前生,从没有一日是轻松的。
风阳辛到现在都还依稀记得,他的小孙女儿趴在将她与外界隔绝开的结界里的模样,她总说想要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她说过想看看雪是什么样子。
即便每日每夜都在忍受着魂体灼烧的痛楚,她却很少会哭,最疼的时候,也只是红着眼眶,无助地唤他“爷爷”。
那一年,他答应带她去青丘看雪。
然而去青丘的那一日,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小孙女。
她不会再一声声地唤他“爷爷”,也不会再碎碎念似的要他带她去青丘看雪。
而风阳辛也不会知道。
他的小孙女曾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看到的青丘的雪,就是那一团银白毛绒的小狐狸。
那是一只沉沉睡着的小狐狸,存在于强大的结界里。
在漫天如火的红色花树林里,那是她眼中唯一一抹雪色。
而今生,作为周双双而存在的他的小孙女,与他之间,已经没有丝毫的关联了。
风阳辛和他的小孙女之间的缘分,已经尽了。
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唤起她的曾经,强行存续着这一段亲缘关系。
只要她活得好好的,他就已经心安了。
“我会的。”
面对风阳辛的嘱托,顾奚亭的回答也同样慎重。
在她和他都不知道的时候,却已悄然陪伴了彼此两百年的时光。
多难得。
而此后的数载风月,他都将守着她,陪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