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校园寒风瑟瑟,光秃秃的枝桠在空中被风吹得直打颤儿。晚自习的教学楼灯火通明,在下课铃打响后开始热闹起来。
沈妄说是请几天假,但已经快两个星期没来学校了,连期末模拟考都没参加。
迟三穗给他发过两次信息,一次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回“还要几天”。另一次是晚上十一点给他发了条“晚安”,他在早上六点发了个“早”。
他们好像在冷战,可迟三穗不觉得沈妄是那种会因为谈恋爱不开心了就翘课的人。可能是真的有什么事吧,但她没有再问,也没有去网吧找过他,人都是有隐私的。
迟三穗其实很烦那种太过度的感情,她妈妈是这样,总是带着强制性的教育来插手她的社交;乔宛兰也有点这种意思,生怕以后她跑了就没人继承迟家家业;而她的中学时代阴影张渡,打着喜欢的旗号却在偏执地伤害她。
而她偏偏是那种很随心所欲爱自由的类型,受不了这种感觉。可沈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连死都无所谓的人,好像把她看得很重要,有些病态的依恋。
她承认自己喜欢他,但仿佛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如果当时是沈妄站在实验桌前,她会用身体挡吗?
这对沈妄来说太不公平了,她觉得自己在这段关系里很卑劣。表达喜欢的是她,但害怕他过于喜欢的也是她。
往最坏的方向想,万一他们分手,沈妄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张渡。用偏激的方法表达感情,这让她有些恐慌。
“你有没有为谁拼过命?我们沈大佬有!为了那燃烧的乙.醚!”
“那一下我可真是懵了,还以为氧化镁烧起来了!大佬那一下挡过去我都没反应过来,真他妈帅!!”
“火光四溅吓死我了!还好没啥大事,不然真的是挺可怕的。”
......
颜如玉和王小川他们在后面那一排人里高声聊天,蒋承看了一眼性质不高的迟三穗,安慰地拍拍她的肩:“穗妹,你是不是担心妄哥呢?没事,清清老师不是说了嘛!她教学多年来处理这种事情简直熟能生巧了。”
“你这也信?”迟三穗往里坐在沈妄的位置上,转过身去和他说,“清清老师今年是她代隔壁班化学课的第一年,哪来的教学多年。”
蒋承很受打击:“啊?欺骗我感情,看她这么熟练还以为是根老油条了!”
迟三穗翻了个白眼,乏味地看着他在哀嚎。
“不过那也没事,我爹出了名的能扛痛!你知道他去年年底被人砍的那刀,手指头都快断了!连筋带骨的全是血......哎哟我都不想回忆。”蒋承捂着眼睛,看了一眼她,“你别担心了,反正我爹皮糙肉厚,就炸了点小伤口,不碍事的。”
哪有这种说法的啊,迟三穗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你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吗?都这么久没来学校了。”
“我去,他没和你说吗?”蒋承很惊讶地张大嘴,挠了挠头,“就医院那人应该又下病危通知了吧……那他和你聊过沈靖吗?”
沈靖,沈妄的弟弟。迟三穗对这人有点印象,她猜测地说:“在网吧见过,沈妄是不是不太喜欢他?”
蒋承很激动,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沈妄怎么可能不喜欢他?我觉得他爱他胜过爱自己!”
迟三穗:“.......”
“不是你别这种眼神啊,不是你想的那种爱。”蒋承还想继续说,突然看向走廊上,结结巴巴道,“爹、爹?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迟三穗一愣,转过头去。
沈妄已经没戴帽子了,一身一尘不染的校服,站在窗外一副干净又疏朗的少年模样。
明明也只是几个星期没见,迟三穗觉得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好像有点想他。
又突然有些难堪起来,她表面装作不在意他之前的事,但现在却正好被看见她在向蒋承打听。
她垂下眼有些无措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问的,你要是不想让人知道我就——”
“想。”他打断她,声音低哑,弯了点腰说,“想让你知道。”
迟三穗起身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不自在地揪了揪自己衣角。手被他牵了起来,他指间有些凉,看上去在外面吹了很久的风。
“干嘛?”她仰头问,正好打响了上课铃。
沈妄垂眸,指腹轻轻擦过一下她的脸,晦涩难懂的眼神稍沉。
“少女。”他捏了捏她通红的耳尖,低声笑了几声,缓缓说出个字:“跟哥哥私奔吗?”
像蓄谋已久的引诱,迟三穗胸腔一瞬间仿佛塞满了可乐汽水,咕噜咕噜往外冒着泡泡。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
一如既往地往外奔跑,让迟三穗想起了在曼哈顿下城的那天。原来不是傍晚让人喜出望外,而是身边的人让傍晚变得不同寻常。
楼道上是他们错乱的脚步声,教学楼前边那块空地的鸽子被惊吓地四处飞窜。
他们的手过于光明正大地牵着,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老师看见。
然而这短暂的逃跑还是在门卫室刹了车,新来的门卫大叔看了他们一眼:“请假条呢?没有请假条就要登记名字和班级。”
“我叫迟三岁,三岁小朋友那个三岁。他叫沈崽崽,狗崽崽那个崽崽,奥赛班的。”迟三穗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使了个坏心眼儿。
门卫看了他们一眼:“奥赛班啊,出去干什么?”
迟三穗憋出几个字:“回家拿资料。”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啊。”门卫把名字写好,嘀咕两句,“这都最后一节晚自习了……”
门一开,迟三穗就拉着沈妄跑了出去。
*
天色渐暗,天气预报说近几日将会下雪,然而现在空中飘落的是雨丝。
两个人以一种中二的方法跑了出来,却依然无处可去,于是只好回了沈妄的网吧。胖子这几天都没上班,冬天一到,楼下没有空调,来网吧通宵的人也寥寥无几。
“你衣服是不是刚刚淋湿了?过来我摸摸。”沈妄把热开水放在茶几上,朝她伸手。
迟三穗呆了几秒,暗想着这么点雨应该不可能湿吧,但下意识还是走了过去。
沈妄捏着她外套的袖子,突然一把把她往下拉,压在自己身上。两只手环过她的腰抱着,头抵在她肩窝上,声音低醇,谓叹了一句:“好想你。”
迟三穗半跪在沙发上,贴着他滚烫的胸膛,他温热的鼻息在她脖颈处,一瞬间有些僵硬。
但也没推开他,回搂着他的脖子,觉得他清瘦的椎骨硌人:“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啊。”
“每天都有吃。”沈妄闭着眼,有些疲惫地蹭了蹭女孩的脸。
迟三穗拉回理智,把他手拉下来握着:“你先跟我把你的事说完,这几天去哪了?背上那伤口有去换药吗?你先让我看看。”
她说完就上手扒他外套,被他摁着。
“你怎么回事儿啊?太饥渴了点吧。”沈妄低低地笑,眼底一片乌青的黑眼圈。
迟三穗被他这么一说,也有点面红耳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楼上的暖气太足了。
“这几天在医院,换过药了。”沈妄碰了碰她的耳朵,侧身靠在沙发背上,像是个懒癌晚期患者。
她拿过一边的抱枕挡在两人中间,把鞋脱了盘着腿和他对坐着:“在医院干嘛?一直在吗?”
“嗯,一直在。”他抓过她的手指玩,一下一下地磨着她的指甲。
突然要讲这种陈年往事,他有些不知道从哪说起。好像也是因为从来没和人倾诉过这些,像蒋承他们都是看着这些事过来的。
他喝了口水,缓声道:“我家一共四口人,我爸是科研专家,我妈是从商的。我弟吧……就是沈靖,跟你说过的,和你一样大,今年在清华工程系上大一。”
他拿出手机在百度上搜索了他爸沈君峰的名字,词条上显示了他的优秀成果:自船舶与海洋工程学院毕业到参加工作以来,完整经历了海军第四代驱逐舰、三艘艘航母的研制过程,现任国产航母总体副总设计师。
迟三穗震惊地看完,这是个什么神仙家庭啊?她爸妈也是高知分子,但和沈妄爸爸相比,简直差远了。
难怪沈妄桌上摆着航母模型,上次还拿过一个工程机械的二等奖,这就是传说中的虎父无犬子?
她还没说话,就听见他补充:“我爸的一半成果,来源于我弟的启发。”
迟三穗张了张嘴,喃喃道:“你弟很优秀啊。”
沈妄笑了一声:“每个人知道沈靖都会这么夸赞一遍,我妈会赚钱,我爸和我弟会搞科研。我家就我一个废物。”
他语气很自然,自嘲习惯了,也没什么不自在。
迟三穗大概猜到了一点,两个孩子之间,一方太过优秀。父母不是圣人,自然而然会有偏爱。
“不是的,你也很厉害,你也拿过大奖。”迟三穗有些生涩地安慰着。
“我在程序设计的事情上确实有点敏感,但搞电脑这一套在我爸妈眼里根本不够看的。”
虽然都说爱好不分高低贵贱,但差别还是挺明显的。沈妄抿了抿唇,继续说:“我也试过学工程机械,但你也看到了,一个小比赛却也只拿了个二等奖,不是那块料。”
“我上高三那年,就是去年上学期。你应该也听过吧,说我杀了人。”
迟三穗咽了咽喉咙,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指。
“小迟同学,这么一说,你胆子很大啊。”沈妄开着玩笑,拍了拍她手背。
迟三穗笑不出来,攥紧了手,有些后悔了。
沈妄第一次对人解释这件事,觉得莫名其妙的生疏,他轻声说:“没有,没杀人。你男朋友手上干净得很。”
“被捅的那个人叫齐晟宁,是我高三班上的英语老师。我弟英语也不好,他当时在上高一,要找老师补课,我就把他介绍给齐晟宁了。”
“但是那人做过不少缺德事,反正占了我弟挺长时间便宜的。”他顿了顿,说,“我弟有个晚上没忍住,把他给捅了。”
迟三穗一下没反应过来:“占便宜?他是同性恋吗?那你的意思是......”
“嗯,他是个恋.童.癖,经常给低年级的学生补课。就每层楼不是有个小教室嘛,没有监控的地方,正好方便他能为非作歹。”
“我弟大概是受不了了,他之前也没跟我说过,把人捅了之后就给我打电话。我赶过去的时候,他满手的血,齐晟宁倒在地上。我弟哭着让我帮帮他,我就把这罪名给担了。”
像是猜到迟三穗会说什么,他说:“我知道这样挺不对的,但是是我把他介绍给齐晟宁的,我有责任。而且沈靖去年那关口上正因为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拿了第一名,保送清华。这事一出来,他肯定去不了了,前途就没了一半。”
“我爸妈工作忙,顾不上一个没什么用的孩子。我小时候跟着爷爷长大,沈靖从小和他们在北京,也和他们亲近点。我听过他们说,我没什么用,还是沈靖好.......”
他似乎觉得这话有些羞耻,垂下眸子说:“我觉得那时候,好像我也只有这样的价值,保护好他们的宝贝儿子。”
“......”
迟三穗喉咙有些干涩,她是独生子女,体会不到一个兄长对弟弟的责任感,更体会不到偏心的父母。
“那他还在医院吗?”
“你说齐晟宁?”他叹口气,“不在,捅得不深,他养好伤就进监狱了。因为这事不体面,所以是私密审判,官司打赢了,但我因为所谓的防卫过当被判了七个月。等我爸妈回安清的时候,沈靖和他们说是我和老师闹了矛盾,所以他们对我也挺失望的。”
“齐晟宁进医院当天,他妈知道了,拿了把刀冲网吧来朝着我砍。”他举了举手,敲敲左手食指上那只戒指。
所以学校的人知道的也不详细,只当是一个校霸和老师顶嘴,为了泄愤,把他给捅了。
谣言传播出去,没人在意真相,只看见了结果。
在少管所待了三个月,沈珍把他保释了出去,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沈妄当时比现在还颓丧,却硬是当着她面抽了根烟,吊儿郎当地说:“嫌我丢人了不如把该分我的家产都给我,我以后也不赶着上来找你们要钱了。”
沈珍当时是真气得发抖了,扇了他好几巴掌,丢了张支票给他,一张机票把他送去美国好好清醒清醒。
顺遂人生向少年索要的代价是乏味空洞以及不被爱的痛苦。十七岁的公子哥儿,没什么想法。
沈妄拿着钱跑太平洋那买了个岛,本来打算一辈子待那不出去了,他擅长逃避现实。
“后来沈靖知道我手被砍了,他太不懂事,我保释出狱后,他跑去把那老师的所作所为全告诉了齐母。把人刺激得脑中风了,现在躺医院也快一年了。”
他闭了闭眼,有些绝望,缓缓承认这个事实:“这个怪我。”
他甚至知道那把刀是沈靖随身带着的,不管是意外还是算计已久,他都是个受害者,沈妄没资格怪他。
而他对那个齐晟宁的母亲有着最深的歉意,没有让真正的施害者受到法律的制裁,反倒让她受到了二次伤害。他没指望过沈靖会为齐母出医药费,刚好老城区这个房子要拆,他索性弄成了网吧,在被拆之前把每个月的收入全寄去医院。
这仿佛就是蝴蝶效应,沈妄如果把沈靖送去自首,齐晟宁的母亲也不会因为沈靖那些话受到刺激。毕竟对一个单亲妈妈来说,自己的儿子作为人民教师是多么优秀又光荣的事情。
但有一天她的儿子被学生捅进了医院,她义愤填膺拿着刀去为他报仇。另一个人却告诉她“你儿子活该!你儿子畜生不如,是个猥.亵惯犯”!没有一个母亲能承受这种事实。
可谁来心疼沈妄呢,但凡他的父母不表露出觉得他是个多余的家庭成员,他都不会心甘情愿替沈靖担责。
然而没有人,沈珍大概还觉得后悔生下了沈妄。他不如沈靖聪明听话,和父母关系也不亲近。
那个时候沈妄把沈父沈母在脑海里的决定都预想了一遍,唯一没想过的就是他们会愿意相信他,更不曾想过自己和沈靖之间会有胜出的一次。
他给沈珍打电话求助的时候,沈珍的第一句话是:“你又闯祸了吧?能不能学学沈靖?”
而她的沈靖蹲在一滩血迹边上瑟瑟发抖,盯着那个被他捅伤的男人流泪,乞求沈妄帮帮他。他不想被贴上被男老师骚扰的标签,不想因为打官司错过名校的入学,不想因为自卫伤人而让十几年来的好孩子形象毁于一旦。
但沈妄可以,反正在别人眼里,沈妄不优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天之骄子的沈靖不是。
他只能对着电话那头苦笑一声:“对,我杀人了。”
法律上他们是受害者,沈妄赢了官司,但他也因为齐母成了植物人自责得要命。那道道德的枷锁没有困住沈靖,却困住了他。
迟三穗脊背发凉,她把自己的推测问出口:“你弟弟他好像没这么单纯......”
“嗯,我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的。”他顶了顶腮帮,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疏落清隽,他不在意地说,“江然说他一直想挤进我的圈子里玩,会在我那些朋友面前有意无意地贬低我。”
挺简单的心理,沈靖和他不亲近。
又是天之骄子,总希望别人的注意全在自己身上,自然而然把沈妄当成了假想中的比较对象。
但出了事之后,他唯一能求助的还是这个哥哥。一个懦弱卑怯且虚荣的人,尽管他是个天才少年,骨子里却依旧藏着黑暗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