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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震仰盂

    一
    公元前209年,秦二世胡亥元年,沛丰邑中阳里。
    才三岁的刘盈,脚踏草鞋,身穿破布麻衣,手中拿着刚从林间捡的松果,跌跌撞撞地在山间行走着。
    他其实也不想一个人走在这么荒凉的山里,但他父亲已经好久没有回家,母亲多日前孤身一人去寻。后来母亲便甚少归家,就算回来也是收拾钱粮然后再离开。邻居们都说他父亲因为私放役徒,犯了大罪,才藏在山里不敢回家的。
    可他父亲不是亭长吗?
    刘盈扁了扁小嘴,决定要自己去找父亲,虽然姐姐说父亲躲藏的山离他们家很远,但他还是偷偷跑出来了。
    此时正是盛夏之际,林间虽然阴凉一些,但仍然酷热难当。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刘盈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便毫不浪费地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掌心的汗珠。
    咸咸的,好像更渴了……
    左右环顾了一下,刘盈眼尖地看到前面的山林间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他迈着小短腿走了过去,注意到那人正捧着一个盂碗,低头正看得专注。
    因为那人是席地而坐,所以刘盈也能很容易地看到那个盂碗之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盂是装饭和盛水的器具,刘盈是认得的,因为他自己也有一个小盂碗。但这个盂非常精美,是髹漆成器,内里是鲜艳朱红的赤漆,外面是尊贵的黑漆,还用赤漆绘以云纹。黑红两色是此时最有身份的颜色,即使母亲吕雉的家境较好,带来的嫁妆非常可观,刘盈也没见过如此精致的盂碗。
    可是就算这样精致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现在在刘盈看来也不敌一碗水珍贵。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发现他浑身污浊不堪,也不知道在外面流浪了多久,和他手中那一尘不染的漆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人头发散乱,又低着头,所以看不清面容,但刘盈觉得他年纪应该不大。因为姐姐说过他这样的小孩童叫垂髫之年,头发是随意垂下,姐姐说等他长大了才能把头发梳上去,才叫及冠。
    刘盈有些失望,因为他发现这人身上除了手中的漆盂外,没有任何包袱。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刘盈觉得他还是打道回府的好,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晚上姐姐做的馍馍。看来父亲说得没错,再大的雄心壮志,都要拜倒在吃喝拉撒之下。
    在走之前,刘盈还是好心地对那个人说道:“快点回家吧,山里会有妖怪吃人的!”
    小刘盈刚奶声奶气地说完,一阵山风正好吹过,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更加害怕起来。他立志离家出走去找父亲的时候,自信满满,现在打退堂鼓了,才想起姐姐说的这句话,更让他瑟瑟发抖。
    而且同时有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地从心头升起,难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妖怪?
    刘盈浑身僵硬,想要离开却不知是因为饥渴还是害怕,竟无法挪动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缓缓地抬起了头。
    在看到那人真面目的时候,刘盈更加惊怖了,那人年纪并不大,脸容清秀,一派书生之相。但此人脖颈之处竟有一道还未愈合的伤口,像是被人横颈砍了一刀,狰狞的伤痕从破旧的衣裳领口延伸而出,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刘盈觉得山野精怪不可能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此时秦二世暴政乱天下,各地流民四起,也许他是遇到了什么事才逃入山中的。刘盈虽然年纪小,但姐姐平日里把他教导得很好,他好心地建议道:“没地方去吗?不如去我家也可。”
    那年轻的男子双目本已死灰,听到了刘盈这句话后,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扯了扯嘴角吐出几个字:“不用,多谢。”声音晦涩嘶哑,像是许久都未开口说话的样子。
    刘盈见他说话,好奇心便压过了恐惧,指着那人手中的漆盂道:“这漆盂是你的吗?”这其实也不能怪刘盈质疑,因为看这人如此落魄,却又拿着如此珍贵的漆盂,实在是很诡异。
    那年轻男子并未回答,反而问道:“汝知何为漆器?”
    刘盈歪着头,他周围的人说话都没有这么文绉绉的,但好歹也能听懂这人说的是什么。什么是漆器?他疑惑地摇了摇头。漆器都是很神奇的存在,又轻又结实,那么光亮诱人,宛若珍宝。
    “阪有漆,隰有栗……虞舜做食器,斩山木而财之,削锯修之迹,流漆墨其上……禹作为祭器,墨染其外,朱画其内……”也许是找回了说话的感觉,那人越说越流畅,声音也越来越大。虽然依旧嘶哑,却透出一股凌冽的味道,在山林间顺着山风传出去很远,隐隐还有回音出现。
    刘盈其实十句有九句都听不懂,但他却觉得这声音抑扬顿挫很好听,便连一时的饥渴都忘记了,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听得异常仔细。
    “知晓周易否?”那年轻男子忽然话题一转,反问道。但他也没指望只有两三岁的刘盈能回答他的这个问题,略一停顿之后便续道:“周易有八卦,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这八句并非简单地为了记诵八卦的卦象。”
    刘盈似懂非懂地听着,礼貌地并没有插话。
    “周文王姬昌不仅写了卦辞与爻辞,连这八卦每一卦代表的器物也都造了出来。”年轻的男子轻叹了一声,用手指摩挲着掌中的漆盂,“这就是震仰盂。”
    “震仰盂?”刘盈不解地重复道,这个漆盂看起来是珍贵,但没想到会有一个这么古怪的名字。
    “震卦的卦象,神似一个正着放的盂。震卦一出,乃动摇国之根本……”年轻男子忽然喉咙复而嘶哑,捂着嘴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可能是由于喉咙的伤口还未全好,刘盈可以看到那狰狞的伤痕中还透着血丝慢慢渗出。那男子手中的漆盂也没有拿住,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了刘盈面前。
    “你……你还好吧?”刘盈忍不住捡起那个盂碗,打算还给那个年轻男子,但他却感觉到手中的重量一沉,差一点拿不住那盂碗。他低头一看,却见盂碗之中,竟凭空出现了满满的一盂清水!
    刘盈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刚刚这漆盂在那男子手中时明明是空的,为什么他刚捡起来就装满水了?
    那年轻男子表情复杂地看着刘盈手中的震仰盂,半晌之后长叹了一声道:“善待此物,莫让其再坠地而震之了。”
    “啊?”刘盈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却见那男子已经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山林的更深处走去。
    二
    刘盈捧着那漆盂,往那男子的方向追了几步,就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低头看着漆盂中的清水,小刘盈忍了又忍,终于低下头尝试地轻抿了一口。
    甘甜润喉,刘盈眨了眨大眼睛,捧着漆盂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
    可是漆盂中的清水复而又出现了,还是满满的一盂,刘盈为之愕然。虽然年纪小,但他也知道普通的盂碗里是不可能不断溢出清水的。难道刚刚那个男子之前低头失望地看着这漆盂,是因为在他手上,已经不能再出现清水了吗?
    小刘盈并没有多少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他姐姐随后就找了来,还要把他拎起来一顿胖揍,小刘盈马上献宝似的把手中的漆盂和自家姐姐分享。
    说来也奇怪,只要漆盂在刘盈的手中,便是一满盂的清水,但在姐姐刘乐的手中,便是一个普通的盂碗。
    刘乐今年已经九岁,早熟得不像是普通女童,小刘盈把他和那个年轻男子见面的事情说得磕磕绊绊,她也看得出来这漆盂颇有些来历,便叮嘱自家弟弟收好,不要和其他人说。
    “连爹娘也不说吗?”小刘盈歪着头问道。
    “等他们归家吧……”刘乐摸了摸自家弟弟柔软的发顶,也想着这件事必须要跟父母说一下。
    两姐弟想得很美好,但现实却很残酷。过了没多久,便有消息传来,说他们两人的父亲刘邦,在芒砀山斩白蛇起义,反了!
    其实在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之后,这世道就乱了。刘邦在沛县的人缘极好,有许多朋友闻言纷纷前去投奔,刘乐刘盈姐弟也有亲戚邻里帮忙照看。生活依旧继续着,只是刘盈多了个小秘密,时不时就会把那个漆盂拿出来看看,喝几口甘甜的清水,便会高兴好几天。
    他们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母亲回来过几次,又匆匆离开,两姐弟在之后的几年间断断续续地听到关于父亲的消息。什么进军咸阳、鸿门宴、分封巴蜀汉王……之后,便是彭城大败。
    沛县一片大乱,传说霸王项羽即将血洗沛县,一时谣言四起,谁都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众说纷纭。已经十二岁的刘乐偷偷带着六岁的刘盈躲入山林之中,两姐弟走得匆忙,干粮并没有带多少,更遑论饮水了。亏得刘盈还抱着那个漆盂,两姐弟才不至于在林间渴死。
    刘盈隐约间记得,他们现在所在的山林正是当年他和那名年轻男子相遇的地方。两姐弟互相扶持地在林间躲了数日,终于等来了一辆马车。
    父亲离家的时候,刘盈年纪还小,早就不记得父亲的相貌了。但刘乐依旧有印象,所以惊喜地拽着弟弟上前相认。原来刘邦彭城大败,便往沛县想接了家人一起逃,但妻子吕雉和父亲却在乱军中失散。他先是回了趟家,没有找到儿女,以为也是失散了,没想到竟还能相见。
    形势紧急,也没有留给他们抱头痛哭的时间,刘邦的太仆夏侯婴连忙跳下马,把刘氏姐弟抱上马车,重新驾马飞驰起来。
    夏侯婴和刘邦是很要好的朋友,刘盈虽然当年还小,但对夏侯婴的大胡子印象深刻,当即甜甜地叫了他一声大胡子叔叔。至于自己的父亲,刘盈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看起来极为陌生的父亲一脸阴沉,浑身戾气,再无半分刚才相认时的惊喜。
    应该是打了败仗的缘故吧……刘盈不敢去招惹父亲,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躲进了姐姐的怀抱中,当然,手中的漆盂依旧牢牢地捧着。
    说来也奇怪,马车颠簸得如此厉害,可这满满的一盂清水,却没有半滴洒落在外。
    真好,等一会儿还可以给父亲喝,他定是渴了。刘盈喜滋滋地想着。
    刘乐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敏感地察觉到久别重逢的父亲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慈祥和蔼,而且现在逃得那么急切,恐怕他们是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隐隐地还能听到远处马蹄轰隆作响和呼喝的声音,刘乐有些后悔上了这辆马车,但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弟弟。
    刘盈不知道自家姐姐复杂的心情,只是注意着手中的盂碗,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盈感觉到一股大力传来,忽然间天旋地转,从马车上掉落在地,翻滚了两圈之后才懵懵懂懂地单手撑地起身。
    和他一起掉下马车的姐姐趴在他身边,背上还有一个大脚印,显然他们是被人踹下了马车。
    是谁?大胡子叔叔在前面驾马,马车上分明只有父亲一人!
    刘盈迅速抬头往前面的马车上看去,只见父亲冷冷地坐在马车之上,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啪嗒!”
    刘盈怀里的盂碗终于跌落在地,里面的清水洒出了些许,在干涸的沙土之上润出了一滴滴湿润的痕迹,就像是谁流出的泪水。
    刘盈对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但这几年间,姐姐和乡邻们不间断地谈起他父亲是多么的英明神武,威武过人,是多么令人信服钦佩的汉子。所以在这一刻,刘盈完全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呆呆地捡起盂碗,看到里面仅剩的大半碗清水,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
    并不仅仅是盂碗中洒出去的那些清水。
    大胡子叔叔停下了马车,和父亲吵了起来,又把刘盈姐弟抱上了马车。
    然后父亲为了减轻马车的重量快点逃脱,又把他们踹了下去。
    如此反复,三次。
    刘盈已经完全呆滞,刘乐也不再哭泣,只能紧紧地抓住怀中的弟弟。
    夏侯婴和刘邦大吵,刘邦数次拔剑威胁夏侯婴不要管自己的儿女,后者见状便直接把两姐弟抱到了自己的马上,一路狂奔。
    刘盈浑浑噩噩,不知道是如何到达荥阳的,许久才在自家姐姐关切的目光中恢复神智。
    两姐弟相顾无言,心中的凄切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好像只要谁也不提起,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盂碗中的清水再也不复从前那么满,只有大半而已,刘盈隐约间猜到可能是他把盂碗掉落过一次的缘故。
    但这盂碗中的清水代表了什么?他并不知道,只是觉得再喝那清水时,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甘甜,清淡无味,和普通的水已没有任何区别。
    父亲在荥阳暂居,除了大胡子叔叔外,没有人知道那日父亲是如何无情地把他们姐弟两人踹下马车的。父亲的下属众多,闲时刘盈偶然遇见几个,也都恭敬地称呼他为大公子。刘盈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初时有些不太适应,但之后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大公子又如何?在父亲心中不还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累赘?
    姐姐好像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开始足不出户,听说父亲已经开始为她找婆家,为了联姻其他势力,当真是物尽其用。
    只有六岁的刘盈听到的事情很多,因为许多人都没有把他真正当回事,反正听不大懂。但刘盈觉得自己瞬间长大了,变得不爱说话,笑容也消失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抱着那个漆盂沉默不语。
    很多人都以为那漆盂是他母亲的物事,所以不以为意。
    这一日,他见到父亲亲率诸将去城外迎接,簇拥着迎回来的一名穿着甲胄的英武将军,看起来是那么的面熟。
    刘盈愣愣地站在不远处,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那名年轻的将军在经过他身边时,看到了他怀里的那个只有大半清水的漆盂,微微一怔后朝他淡淡一笑。
    “林中一别,已三年矣,大公子别来无恙乎?”
    刘盈并没有多少机会与那名将军说什么,父亲好像非常着急想要与其谈话,拉着对方便离开了。
    低头看着手中的漆盂,清澈的水面上倒映着他自己的面容,刘盈看到荡漾的水面上自己眼瞳中的波动。
    他开始打听那名将军。
    原来他叫韩信,无父无母,据说年少时便四处流浪,吃过很多的苦,在淮阴时还曾经被一群无赖取乐,承受胯下之辱。后来曾投奔项羽,在其帐下做了一个持戟侍卫,因为没有得到重用,转而来投奔他父亲刘邦。
    自然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得官职,他只当了个看守仓库的卫兵,甚至还被莫须有地定了个谋反的死罪。若不是临行刑前的一句自辩,让监斩的夏侯婴觉得其非常人也,这一代名将便会就此陨落。
    虽然刘邦后来并未重视他,他却和丞相萧何来往密切。可在汉军中依旧得不到重用的韩信终于选择离开,引得萧何月下追韩信,传为汉军中的美谈。
    其后,官拜大将军。
    自此,战神无敌!
    刘盈静静地听着旁人七嘴八舌说着韩信的事迹,有人艳羡,有人崇拜,有人轻蔑,也有人不以为意。
    刘盈还小,但他却觉得,这样能屈能伸的,才是真正的男人,即便被人踩入了最卑贱的污泥之中,也能再次顶天立地地站起来。
    他很想找机会去问问他,这震仰盂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惜他的父亲不可能让他手下的大将军与自己的儿子接触,第二日他便被立为王太子,送往关中。据说荥阳的防守全部交予韩信手中,立刻就像被施展了巫术一般,胜负倒转。雍丘外黄等地接连被汉军夺回,又在荥阳、成皋、洛阳一带建起了防御线。
    这条防线,项羽至死都没有跨过去一步。
    战火的血腥与残酷,被牢牢地隔绝在这条防线之外。刘盈在关中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母亲回来了,但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父亲也多了一个妾侍戚姬,为他添了一个弟弟叫刘如意。父亲视若珍宝,母亲如临大敌。
    刘盈一点都不觉得嫉妒,那种人的爱,如燃烧着的烈火,看起来很明艳温暖,但靠得太近就会被无情焚身。就像那日,明明相见时喜不自胜,转眼间便将人踹入深渊。
    前方战事的消息不断传来,三年之间,韩信一连灭魏、徇赵、胁燕、定齐……一直到垓下与项羽展开决战。
    灭楚!
    那韩信上了战场之后居然从无败绩!这才是真正的百战百胜!国士无双!
    关中一片雀跃,但也有些不和谐的声音传出,谣称韩信想要拥兵自立,称王称帝。
    刘盈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父亲的基业可以说是韩信一手打下来的,父亲他又做了什么?彭城大败之后,夺了韩信的兵权,封其为相国,让他自己征兵伐齐。而就在垓下决战之前,刘邦还被楚军大败,若不是韩信力挽狂澜,父亲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消息又传来,韩信的军权再次被夺,被封为楚王。
    刘盈万分不解,为什么他那么听父亲的话?不自己做皇帝呢?
    父皇登基的那一夜,他捧着那个有着大半碗水的漆盂,喃喃地问出声。姐姐早就已经出嫁,他也养成了和漆盂自言自语的习惯。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呢?”有个声音从窗边传来,有着熟悉的嘶哑。
    刘盈一惊而起,立刻推开了窗户。在清冷的月色下,那个名震天下的大将军,正一身素服,按剑而立,英姿飒爽地站在他窗外。
    “将……将军!你怎在此地?”刘盈被吓得不轻,他虽然才九岁,但也知道如果让别人发现他回到了关中,肯定掀起一片轩然大波。
    “特来见大公子最后一面。”年轻的将军风度翩翩地施了一礼,随后站起了身看着刘盈,那双丹凤眼中透出复杂的神情。
    刘盈低头看着自己,因为母亲和张良的努力,甚至请来了商山四皓,父亲才没有改立刘如意为太子。他依旧是大汉的皇太子,身上穿着的是最尊贵的玄色礼服。刘盈抬起头,感觉这位年轻的将军是在透过自己,怀念着某个人。
    “将军,盈不配如此。”刘盈黯然,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童,愚笨迟钝,甚至没有他六岁的弟弟刘如意聪明伶俐。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呢?”年轻的将军又把刚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回带上了淡淡的嘲弄,“其父已经不把他当儿子看待,其妻已经不把他当夫君看待,其子也不把他当父亲看待,他会怀疑他身边的所有人,谁都不信任,最后会孤独而亡。”
    “这对其来说,是一种惩罚。”
    虽然此时已经入夏,但刘盈忽然产生了一股寒意。这些话就像是诅咒一样,缭绕在他的心头,却让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大抵应该不会出错。他多少也知道之前的事情,在广武涧两军对垒之时,项羽曾用祖父和母亲的性命胁迫他父皇,但他父皇却道“若做为肉糜,请分一羹”。
    “那……将军你……怎么还……帮我父亲?”刘盈期期艾艾地问道。他突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七年,但这个人依旧如同当年他在林间相见时一般年轻,毫无任何改变。
    “吾要走了。”年轻的将军微勾唇角,打算转身离开。
    刘盈着急了起来,他有许多事情想问,也隐约知道这次相见之后,恐怕就再无见面之日。“将军,你回报那个救助过你的漂母,一饭千金,无可非议。但为何没有惩罚那个侮辱过你的人,反而让他当上中尉?”
    年轻的将军停下脚步,平静地说道:“那种屈辱并没有什么不好,让吾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他回过头,看向刘盈手中的漆盂,淡淡道:“汝知何为漆器?”
    刘盈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当年他就被问到过,但如今他依旧不知道这个答案。
    “表面精致华丽,髹漆成器,能保不腐,但究其本质,仍是木胎。”年轻的将军喟叹一声,迈步继续往黑暗中走去,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风声缓缓传来。
    “莫将过去握得太紧了,然,汝还如何把握现在?”
    刘盈闻言捧着漆盂的手松了松,却复而又紧紧地抱住了。
    三
    刘盈还是没有机会问出这震仰盂中为何会有清水存在,他也有预感,即便他问出口,也不会得到答案。
    这一年,刘盈又多了一个弟弟,叫刘恒。
    母后这回并没有太在意,因为这个弟弟的母妃薄姬并不受宠,她唯一防着的只是戚夫人而已。
    刘盈却觉得这个弟弟有些可怜,据说父皇只宠幸了薄姬一夜,就算得知有孕生子,也再无任何探视。刘盈派人送去一些物事,虽不能亲自照拂,但好歹也是自己的亲弟弟。
    自从和父母生分了之后,姐姐又出嫁了,刘盈就越发地看重亲情。至于他仰慕的那个韩将军,再见之时,却无任何熟悉之感,刘盈觉得他定是离开了,虽然现在的那个韩将军和以前的相貌一样。
    日子一天天地过,刘盈依旧装着愚笨木讷,冷眼旁观父皇母后的斗争,不发一言。
    他对自己这个太子的位置并不看重。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去当一个普通的农夫。
    震仰盂中的清水,在一天一天地减少着,只是他也并不在意。
    他甚至觉得,那清水代表着的应该是他的希望。小时候,他希望得到的东西很多很多,但他不断地失望。希望慢慢干涸,也就变成了绝望。
    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父皇驾崩,他在浑浑噩噩中坐上了皇位,国家大事被母后一手操持。他也乐得轻松。
    反正他也不太懂。有丞相萧何在,定出不了太大的乱子。
    只是母后和萧何在一年前的长乐钟室合谋杀死了韩信,刘盈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韩将军,但闻言时也无比愕然。
    他知道母后变了,却没想到已经成了陌生人。
    “皇兄,看臣弟写的字如何?”已经十五岁的刘如意双手捧着一卷竹简,举到了刘盈的面前。刘如意遗传了他母妃戚夫人的大半相貌,虽是少年,却清丽隽秀,一双杏目又透着讨好的味道,让人看之便不忍苛责。
    原本刘如意被分封赵地,却被太后一纸诏书宣到了长安。刘盈怕母后对其不利,便亲自出长安城迎接,直接把刘如意接到了自己的寝宫,同食同寝,不让母后有下手的机会。刘如意也知道现在京城之中唯一能够救他的,就是面前的皇帝哥哥了,所以也越发依赖他。
    刘盈接过刘如意的竹简,随意地看了一眼,赞许道:“甚好。”其实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看着穿着厚厚的袄袍也显得削瘦的刘如意,刘盈皱了皱眉道:“如意,汝应随朕早起练箭。”
    看着外面的大雪,刘如意打了个寒战,他这些天顶多是陪着刘盈早起,他在猎场旁围观而已。这殿内烧了火炉,温暖如春,若不是生命受到威胁,他又怎么肯大早上的起来练箭?刘如意已经和刘盈混熟,知道他的这个皇帝哥哥心肠很好,便故态复萌。归根到底,他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所以他一个劲地摇头拒绝,使出十八般撒娇大法,让刘盈无力扶额。
    刘盈有时候觉得这个十五岁的刘如意还不如八岁的刘恒懂事,也许当年他父皇最吃他撒娇的这套吧。
    小黄门送来餐点,刘盈率先举箸将每道菜都尝了一口。这并不是他讲究,而是怕送来的餐点有问题。就算是旁人试毒他也不相信,宁肯自己来。
    刘如意看在眼中,更是心中感激。
    刘盈吃过了几口之后,察觉没有什么异样,便点头示意刘如意可以吃了。
    刘如意却指着一旁道:“皇兄,这床头的漆盂,为什么里面总是有着半碗水啊?”
    刘盈的视线顺着刘如意的手指,落在了床头放着的震仰盂上。他怔忪了许久,才淡淡地岔开了话题,并未回答。
    刘如意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
    翌日,刘盈起身的时候,看到身旁刘如意睡得正香,便不忍叫醒他,悄然起身独自去练箭了。回来之时,却见殿门前随侍的小黄门一个都无。
    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刘盈大呼着刘如意的名字,疾步走入殿中,却首先看到了滚落在地的震仰盂。
    盂内空空如也,水早就已经流干,而昨日还在他身旁撒娇的刘如意,已经七窍流血地躺在床上,了无生息。
    “皇儿,汝有没有在听?”吕雉拍着身前的案几,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盘膝坐在她对面,拿着漆盂一口一口喝着酒的刘盈。
    刘如意死后,吕雉快意无比,把这些年所有的愤恨和不甘全部撒到了戚姬身上,命人把她的四肢剁掉,挖出她的眼睛,用铜注入她的耳朵,割去她的舌头,做成人彘。并且这还感到不解气,命令刘盈前去观看,没想到这一看,却让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大惊之下大病了一场,一年多后才逐渐恢复。之后却又成日酗酒,用的就是那个当初放了毒药,诱杀了好奇的刘如意的漆盂。
    吕雉看得实在是既碍眼又心寒,但她却又不能自掉身份去和儿子抢夺一个漆盂。
    她虽然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女人,穿着最华美的袍服,戴着最精美的金钗,画着最精致的容妆,但本质上,她还是那个沛县的农妇。
    所以她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但更多时候,她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本性。
    也许应该让小黄门找个机会把这个漆盂扔掉。
    吕雉知道自己儿子对她甚为不满,但她已经顾不得了。多年的经历让她感悟,女人只有拥有权力,才是最安全的。至少权力不会像男人一样,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某天早上醒来,就完全把她弃之如敝履。
    她并不后悔对戚姬母子下那么狠的手,但她却后悔让自己这个心软的儿子看到了那时的惨状。
    吕雉深呼吸了几下,平静了心绪,坐直了身体,用命令的语气淡淡道:“皇儿,汝将弱冠,当择一女为后。”
    刘盈并没有回答,他脸上甚至连一点波动都没有,继续拿着旁边的酒壶往漆盂内倒酒。
    吕雉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继续道:“嫣儿甚好,哀家很满意,下个月择日完婚吧。”
    刘盈刚喝完手中的酒,闻言立刻呛到了酒液,咳嗽了数声,不敢置信地看着吕雉。
    嫣儿是谁?那是他姐姐的女儿!是他的亲外甥女!今年才十二岁!他母后终于疯了吗?
    吕雉反而很满意自家儿子的脸上出现了不一样的表情,但这不代表她能允许对方反驳她的决定。最后看了一眼刘盈手中那碍眼的漆盂,起身摆驾回宫。
    刘盈看着自己手中空空的漆盂,自从弟弟刘如意死后,漆盂里的清水就越发的少了。
    朱红色的漆盂内壁艳丽光洁,还挂着几滴酒珠,慢慢地顺着盂壁滑落到盂底,然后逐渐缓慢地出现少量的清水。
    那种清水涩苦无比,只有勾兑上酒液之后才能下咽。
    刘盈微微苦笑,母后刚刚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在通知他而已。
    把盂底残留的酒与水的混合液一饮而尽,刘盈一抹唇边的残渍,无奈一笑。
    他不敢不娶,他至今夜夜梦魇之中,还会出现戚夫人的惨状。母后的手段实在是太残忍了,为什么当初那么慈善的母亲,会变成现在这样宛若疯魔?
    “弟……弟弟……你怎么了?”温柔的声音从耳畔响起,语调中有着令刘盈几乎想要落泪的熟悉。
    “姐……姐姐!”刘盈从案几上爬了起来,看着许久未见的姐姐。刘乐嫁为人妇之后,深居简出,刘盈并没有见过她几次面。但已经有些憔悴的容颜中,依稀可以看得出幼时那经常关切着他的神情。拉着刘乐的衣袖,刘盈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哀求道:“姐姐,你去和母后说说,不能让嫣儿嫁给我啊!”
    刘乐双目含泪,如果她可以选择,自然也不会肯让自己的女儿走进这囚牢一般的深宫,但她也毫无办法啊!他们的那个母后,又岂是听得人劝的?“弟弟,你听姐姐说。你可千万不要拒绝,外面的风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如果你不娶嫣儿,嫣儿以后也别想嫁给其他人了。嫁进宫中来,至少也比嫁不进来的好……”
    听着刘乐絮絮叨叨的话语,全部都是担心自家女儿,刘盈慢慢地松开了手,让姐姐的衣角从自己的手掌心滑落。
    是啊,姐姐早就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只为他着想了……
    “弟弟,姐姐从未求过你什么事,当年姐姐带你在林间逃难……”
    刘盈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艰难地点头应道:“朕懂了,朕依汝便是。”
    从“我”到“朕”的自称转变,让刘乐意识到了什么。但她只听到刘盈应允之后,便满足地松了口气,期期艾艾地离去。
    刘盈凄苦地举起手中的漆盂,丝毫没发现这漆盂之中再也不会渗出清水。
    他继续大口大口地喝着闷酒。
    是的,他是可以保护嫣儿,虽然他不能当她真正的夫君,但有了皇后的头衔,也可保她一世平安。
    可为什么没有人来为他考虑考虑……
    心情悲戚之下,刘盈越喝越多,昏昏沉沉之间,多年前的一番话反复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当皇帝有什么好?
    其父已经不把他当儿子看待,其妻已经不把他当夫君看待,其子也不把他当父亲看待,他会怀疑他身边的所有人,谁都不信任,最后会孤独而亡。
    这是一种惩罚……
    刘盈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为什么还要承受这样的惩罚?
    空旷而寂寥的大殿之内,大汉朝年轻的帝王如同平日一样醉酒而眠。一个小黄门探头探脑了良久,终于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捡起地上空空如也的漆盂,揣入怀中,悄悄离去。
    四
    公元前188年,长安,茶肆。
    两个年轻的公子默默地饮着茶,听着一旁的客人们低声私语着自从汉惠帝意外驾崩后,吕后专权的种种。
    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微微叹息,压低了声音道:“先生,多谢您出手相救。”
    穿黑衣的年轻公子勾唇一笑,指着桌上的漆盂道:“若不是看到此物出售,吾也想不起来去见汝一面。”原来当年那个小黄门奉吕雉之命,从刘盈身边拿走这个漆盂,却并未砸碎,而是见之华美,偷偷到宫外变卖,辗转流落民间。
    黑衣公子喝了一口茶,微眯双目道:“汝肯弃天下至尊之位,吾帮汝一次又何妨?”
    刘盈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面前的这位公子神通广大,他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可此人仍然像二十年前他们相遇时那般年轻。两人此时坐在一起,他甚至看上去还比他年纪大上一些。刘盈也不再提往事,能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爬出,他已别无所求。至于皇位,他觉得幼弟刘恒可继之,只是刘恒究竟最后能不能登基,他便没有能力去干涉,也不想去干涉了。
    刘盈拿起桌上的漆盂,好奇地问道:“这震仰盂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以前吾捧之有水,之后却渐渐干涸?”
    黑衣公子放下茶杯,淡淡道:“可知周文王姬昌否?”
    刘盈点了点头,他隐约还记得当年的事,这震仰盂与周文王姬昌写下的《周易》有关。
    “可知伯邑考乎?”
    刘盈又点了点头。伯邑考是周文王姬昌的大儿子,在姬昌还是西伯侯的时候,传说纣王烹杀了伯邑考,将他做成了肉羹赐给姬昌。姬昌即便知道这是儿子的肉羹,也迫于纣王的威逼,吃了下去。这是一段极为凄惨残酷的传说。
    “周文王用木盂吃掉了那碗肉羹,痛苦难当。为了提醒自己这滔天血仇,他把木盂随身携带,恐其腐朽,后又在其上髹漆……”
    刘盈像是被烫了手一般,立刻把手中的震仰盂放回桌面,震惊无语。
    “便是这震仰盂。传说只有真命天子捧之,才会显出盂中的清水。而这清水,乃汝心中之亲情……”
    后面的话不用说了,刘盈也能猜得到。盂中的清水摔落多次,覆水难收之……也造成了他现在头也不回地离去。
    亲情亦如清水一般,看似可有可无,并不被人珍惜,平日喝起来的时候也仿若不觉,令人无暇在意。但若是久旱之后,却如同甘霖。可一旦干涸……
    黑衣公子也收住了言语,沉默地看着桌上的那个漆盂。他曾经亲眼目睹过一次这震仰盂的清水从盈满到干涸。可讽刺的是,上一个有资格捧着震仰盂的人,却并没有真正登基为皇过。
    许久之后,刘盈收回了目光,开口询问道:“先生,吾此生已无他愿,愿追随先生左右。”
    黑衣公子的眼神柔和了起来,再无当年曾为将军时的那股冰冷的杀气,点了点头道:“也好,汝随吾,找一个人吧,可能要找很久……”
    “诺。”
    五
    公元2012年。
    “这么说,其实那个汉惠帝根本就没有死嘛!”医生听完之后,动了动那双兔子耳朵。他实在是太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所以央求老板买来一袋巧克力,正在柜台上努力地把巧克力豆向外倒着。不能吃,看看也好啊!
    “不,他死了。”老板平静地擦了擦手中的震仰盂,静静地低头看着。那时的漆器一般只取黑红两色,也是因为古时这两色最为尊贵。红色的艳丽而不漂浮,黑色的深沉而不暗淡,两者相配,相得益彰。尽管整个漆盂除了外面的云纹没有多余的纹饰,但依旧大气沉静,是不可多得的名器。
    医生闻言一怔,手中的巧克力豆哗啦啦地散落开来,在柜台上噼里啪啦蹦落了一大片,还有好几颗掉在了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
    老板放下手中的震仰盂,弯腰耐心地一颗一颗把巧克力豆捡了起来,又把柜台上的聚拢到一起,堆在了医生身旁。
    “对不起。”医生小小声地道歉。他无法想象老板是怎样在这千年的时光中,送走一个又一个朋友的。看着他们被岁月日渐侵袭衰老,看着他们从少年变为白骨……医生忽然又有些伤感,也许有一天,他和老板也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道歉呢?是人都是要死的。”老板不以为意地勾唇一笑,拈起一颗巧克力豆,用绢丝帕擦了一下,顺手放入了口中。
    “我是在为撒了巧克力豆而道歉!”医生恶狠狠地狡辩着。
    老板微微一笑:“巧克力很好吃哦!”
    “……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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