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指在琴弦上游动,激起水花一般的弦音,如湖动惊潮。到了某一处,她眉头一凝,两只手掌蓦然落下,掩抑住所有的声音。琴弦骤然落定,松手后发出反弹的律调,切切然。又娘眯开困倦的睡眼,碧色的竖瞳缓缓张了张,不见异常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微红的鼻头,然后重新将脑袋埋进胸口。
“怎么了?”莫芊芊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仰面眯眼,忽然察觉但琴音停了,便抬头问。
白薇没有回答她。
喃喃一句,“如吕似梁……”她正纠结于一个音律该如何搭配才是最好的。
这一段是她作的这首曲子里,她唯一不太自信的地方,改了许多次一直没有个定数,许多个音都很适合,但她始终不满,决定不了最好的。她很在意这个,这是她最期待也是最希望让人期待的曲子,不能有半点瑕疵。这好比那些文人作诗问词,总是纠结于一个字、一个词的使用,往往便是一个字,一个词便能决定一首诗词的水平。虽说她希望自己这首曲子水平不差,但到底不是很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是否会因为这一个音的问题而使得自己想表达的没表达出来,或者完整。
一旁的莫芊芊听上去是真的没觉得什么不对,她看着薇姐姐认真纠结的神色,不禁觉得有些好奇。她认识里的姐姐虽然含蓄知性,但向来是很自信的,以前看她编曲,一直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从不曾这般纠结于某一处,就好像是在担心什么,显得不那么自信了。
记忆里,曾见到白薇编曲《笼中雀》,真的便是一遍成,从落指到终曲,没有任何的停顿,好似她曾练过千百次了一般,可那的确是第一次,之后的岁夕,《笼中雀》第一次同观众弹起时,惹人大感,一曲终了,久久无法回神,回神之际,便是拍案叫绝。其实,在莫芊芊的认识里,严格说来,奏琴并非是白薇的爱好,问她怎么喜欢上丝桐古琴的,她自己也没个答案,不过一句“摸着琴弦就喜欢上了”,平日里也不常弹奏,但隔上个几个月半载的,也不会有任何手生。想来,莫芊芊便只能用天才去形容了。
所以,现在纠结的白薇在莫芊芊眼里便是极为难得,这样的反差感让她看上去觉得很是可爱,很是心喜。
“如黄钟……如帝漆……”
白薇一遍又一遍地调音,想找到最完美的感觉。因为是写给他听的,脑海里便一遍又一遍地浮现起同他在一起的场景。初相逢、再相识、同相会、旦相离……四个场景将这首曲子分成了四个部分,白薇完善了最后三个部分,却在这第一部分的“初相逢”上出了岔子,她总觉得这第一部分的曲子弹奏起来顺手是顺手,但不怎么顺心如意。
“会不会是我起初邀他上船,被他拒绝的缘故呢?”白薇回想着这一点,想了一会儿后,暗自叹了口气,“应该不是这个原因,相逢有意同相逢无意都进了曲子。”可总还是差一点,她到底还是经历不多,看不全自己的意思。
丝桐铮铮地响着。白薇有些发愣,无意地挑拨着琴弦。
“再相识是在那花灯之下……”她回首来,想起那个场景。是灯火辉煌处,是蓦然回首处,是相逢时愁处。那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高兴?欢心?释然?亦或者,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想到这里,她脸上不自觉地浮出笑意。
相识时的欣喜,相会时的放松,同那离别时的茫然一股脑地冲进白薇的心头,如同搅散了的水花,四下洒落一片,浸软了一整颗心。她如同喝尽了千杯美酒,竟有些迷离,一旦想起了他便挥之不去,总有那么一片影子落在脑海里某一处。就像是呆了,傻了,痴了。
直到莫芊芊一声咳嗽,白薇恍然惊醒过来,忽地脸上红了一片,如同日落时不舍离别的霞色,“我这是怎么了!”她茫然于自己先前那般毫无道理的情绪和臆想,久居高楼的她没见过这种事,一时之间给不了自己答案,唯独在看过的那些民间鬼怪故事里,忽地意识到——
“我是不是有些喜欢他啊?”
她没法给自己的这份情感定个名字。她怕自己搞错了,然后空欢喜一场。
抬头望了望天,日上半晌,底下万物的影子只剩下一小片。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愣神很久了。
“不能再发呆了,在这样下去,就没时间了。”
摇头,驱散杂念,收心,一丝不苟。
“练琴练琴,一定要做到最好。”
双手再次在丝桐上游走,指尖撩拨琴弦,激起一片美妙。
尽管是这么回事,可弹着弹着心里头又不经意地跑偏了,越是想着今日便是荷园会了,便越是静不下心来,好似有虫子在咬动一般,酥酥麻麻的。期待兼并着紧张,越是期待便越是紧张,而又越是紧张越便越是期待。
期待啊,期待到出了幻觉。她停下手来,抬头向前看去,好似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他,他好似也在看着自己,然后一点一点走过来。
“幻觉啊……看来真的是累了,花了眼睛。”白薇小小地鄙夷了一下自己这过分的妄想,直到她下意识俯身去抚摸又娘的时候,发觉又娘僵直了身子,正在瑟瑟发抖。她恍然一愣,然后猛地抬起头朝前看去,顿时眼中的色彩崩塌。“居然是真的……”
透过庭院的围栏看去,在栎墙开口之间,她看见叶抚一步一步朝这里走来,然后站在门槛前,敲了敲门。
莫芊芊并没有看到叶抚的到来,抬起头朝门望了望,皱着眉嘀咕,“会是谁呢?”她便要起身其开门。
白薇连忙叫道:“别,等一下!”
“怎么了?”莫芊芊问。
白薇一心的期待这一刻尽数变成了紧张,完全没了平时的知性,没去想为何叶抚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她也不知怎么想的,赶着步子抱着自己的琴跑进屋子离去。
莫芊芊疑惑了,平时里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姐姐啊,怎么慌张成这副模样。她探出一缕神念到门外,发现是叶抚后,眼睛骨碌一转,一下子就想到了些什么,心里头觉得好笑,弯起了眉头。她不同白薇那被复杂的情绪搞乱了分寸的慌张,有些好奇叶抚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又是为什么来的?尽管好奇,但她还是遵循白薇,没有急着去开门,便将叶抚晾在外面。
而敲门声也没再响起。
“好了吗?”等了一会儿,莫芊芊朝着屋里喊。
屋子里很快就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白薇走出来后,莫芊芊上下瞧了瞧,问道:“也没有什么变化嘛,姐姐刚才跑进去干嘛?”
事实上白薇只是把自己的琴放了起来,本是想着换身得体的衣服,但意识到那样必定会耗去不少的时间,只怕是要让人等到黄花菜都凉了。
“别问了,快开门吧。”她听外面没有敲门声了,一心想着会不会叶抚见没人开门便以为里面没有就走了。
“呵呵呵——”
白薇见莫芊芊一脸调笑自己的表情,稍稍觉得尴尬,但也顾不得同她争辩什么,自顾自地踢踏着步伐越过庭院,然后定了定气息,才打开门。
门开了,见到叶抚还在后,白薇不由得深深地呼了口气,一颗悬动的心定了下来。
叶抚见此,笑着说:“不用那么急的。”
白薇没去想叶抚为何知道自己很急,连连站到旁边去,“进来吧。”
叶抚看了看庭院亭榭下的莫芊芊,然后撇头问:“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吗?还有我是来干嘛的吗?”
白薇这才恍然,在心头里责怪自己慌了分寸,她背过身去,不想让叶抚看到自己尴尬的神情,朝着庭院里面走,边走边说:“进来再说也不迟。进来嘛,进来。”
叶抚疑惑地看了看白薇的背影,这好似有一种唐三藏进盘丝洞的感觉。今天的白薇感觉上也和那晚不太一样,感觉没那么拘束了。
想着,叶抚迈步越过庭院,来到了亭榭。
莫芊芊知道自己的姐姐很在意叶抚,便礼貌地打招呼问候,“叶公子好。”
叶抚笑着回应,“又见面了。”
莫芊芊嘻嘻一笑。她笑的时候露出些许牙齿,看起来少女感十足。
然后,叶抚又同那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的又娘打了个招呼,“这么多次来,你还怕我啊。”
又娘紧缩身体,不敢动弹,也不敢叫唤。倒是一旁的莫芊芊有些惊诧,她没想到又娘居然这么怕叶抚。少女的心思总是开阔的,于是她便在想,叶抚是不是什么虐猫狂人,又或着是什么老妖怪之类的,一时之间联想翩翩。但当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又娘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叶抚的怀里,顿时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太正常。
叶抚在亭榭坐了一小会儿,白薇便端着茶水出来了,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放在他面前。
叶抚看着茶水便问:“你也喜欢喝茶吗?”
白薇稍稍一愣,然后说:“算是吧,但喝得也不算多。”
叶抚点头一笑,“等以后我让你喝一喝我自己晾的茶。”
白薇听来,以为是叶抚的客气话,便一笑而过了。
没见着叶抚时,满心期待,将要见到时,尽数化作了紧张,而这般面对面坐着时,心里头反而轻松了下来,好似看着他的双眼,便能安心一般。恢复如常的白薇自然又是那个知性闺秀的白薇,见叶抚品过茶后,便问:“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呢?是偶然,还是专程来的?”她自然是想听到“专程而来”,不过想着就算是“偶然”也还不错,毕竟偶然是缘的嘛,“荷园会召开场地那边似乎离这里有些远。”
先前被叶抚先入为主地抛了问题,白薇便没有想到自己应当解释一下为何自己原本是在枳香楼上,而现在却到了这大明湖湖口来。
叶抚自然也不会回答说是自己专程而来的,毕竟那样说的话就显然表明了自己知道你白薇在这里,会惹人遐想。他想让这一切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然后感受一下三月同自己说的“白薇那份纯粹的感情”,还想了解一下“不一样的老师”又是为什么。
“送三月她们进来后,我便独自一人到处看看,到了这一处,听见琴声,便循之而来,本想收获一份天籁,”叶抚笑了笑,“却不想是更大的惊喜。”他这般说着,好似真的便是偶然而遇一般,“这大抵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白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解释一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连声说:“先前同你说不参加荷园会并没有胡说。其实我也没想到,青梅学府那边会邀请我参加荷园会,想着能够同你再见到,还是很期待的,只不过没想到这么早就见到了。”事实如她说的这般,只不过其间掠去了许多许多,在白薇的眼里,叶抚当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命运,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不想破坏这种认识。
两人各自有隐瞒,各自有自己的秘密。不同的是,叶抚知道白薇的一切,而白薇只知叶抚零星半点。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胡说。”叶抚轻巧一语化解了白薇所有的担心。“这么说来,我听到的琴声便是你弹奏的。”
白薇点头,“先前在练习荷园会上要弹奏的曲子。”
突然,一直在一旁不说话,几乎要被白薇遗忘的莫芊芊插口说:“姐姐你明明就没在——”话没出口,白薇便捂住了她的嘴,然后连声说:“芊芊啊,你出去看看荷园会吧,很好看的!”
莫芊芊幽怨地看了一眼白薇,同那小怨妇一般,碎碎念着出了门。
白薇心里头罢了口气,想着还好自己手快,要不然就给芊芊她说了出去。她那首曲子还有瑕疵,不胜完美,所以还不想让叶抚知道,同时也想能够弹给他听时,他会有些意想不到。
“那么,来到这里了,就是为了琴声而来的吗?”白薇问道。
叶抚摇摇头,“先前不是说了吗,循琴声而来,见到了更加的惊喜,便不只是为琴声而来了。”
“还有什么?”
叶抚笑着说:“之前听你说到不了荷园会,有些遗憾,现在到了,自然是想要邀你同我一起游历这荷园会。”
“这样啊。”白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看见叶抚已经站了起来。
他轻声问:“那么,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本以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应该是欣喜到了极点,欣喜到说不出来,但却不想反而是在这样的时候,心里一片温绵,如同浸泡在柔和的茶水之中,宁静了下来,认真地同着叶抚说:“愿意。”
并无羞涩,也无兴奋,唯独一种清淡到了极点的满足在心头。她想,这样就好了,这样便已经很满足了。
待到叶抚和白薇同行,绕着大明湖口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到了湖畔这边儿后,荷园会已经开始了。宣布荷园会开始的是青梅学府的奉院执教,陈五六,大家都叫他五六先生,是君子之位。能够在开幕之际便见到一位君子之位的先生,这对于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很是惊喜。
开幕式上没有冗长无聊的这个先生,那个官的讲话致辞,也没有什么惊艳震撼的开场表演,只是在湖畔广场这边,执教五六先生以文字之风慰藉了众人的疲劳,感谢、祝福了一番来自五湖四海的读书人,说明了一下这次荷园会的日程安排后,就直接开始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早就知道日程安排了,所以开幕式结束后,众人便十分有目的地朝着棋舍去了。
当然了,并非每个人都对对局博弈感兴趣,青梅学府自然也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安排了一些杂项,例如学会、交流会等等,学府的一些学生会组织起来,同对博弈不感兴趣的人进行一些读书学习上的分享,由他们了解学府里的学习和生活,自然也不会吝啬学府里学到的知识和心得。青梅学院是东土数一数二的学府,对于学府内的事情,外来的读书人自然很是向往,这般集会也并无虚席。像这样的大大小小的学会和交流会集中在广场这边儿,因为大都是读书人,当属斯文,所以秩序氛围什么的都极好,没有捣乱和撒泼,大家都认真地听着来自学府的学生的分享,然后再问一些自己感兴趣的。
因为学府施加了一些手段,所以即便是六七月的艳阳天,也并无燥热,四下皆是一片清凉。这无疑是带给一众读书人们极好的体验。
这样良好,大家都一心求知的氛围让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大小集会的叶抚深深地感觉到不真实,好似在虚幻之中一般。但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的读书人的确更像是读书人,更只斯文礼仪,但他们也只是读书人,只读书,这是最大的悲哀,但无疑也是最大的庆幸。
白薇这次没有用莫芊芊给的符篆了,所以旁人可以确切地看到她的面容,但因为读书人太多且大多来自外地的缘故,这里明安城本地的人反而少得可怜,所以知道白薇身份的人几乎没有。在他们眼里,白薇就只是惊动目光的女子,没有什么“惊曲仙”的名头。也无流氓混混,没有人上来送脸。所以,叶抚同白薇便真的只是游历而已,两个人的感受,唯独他们才知道。
越过广场,一路便朝着棋舍前去。
棋舍这里围了许多人,一眼望去,大大小小有着上千棋局,每一个棋舍都是独立的,看得出来,学府为了照顾到博弈人的体验,专门在每一个棋舍里施加了隔音的手段,不让外面的纷扰打扰到。每一个棋舍外面又设有供人观棋的棋盘,有专门侍棋的棋僮为众人演棋,一般而言,名门贵族的棋僮皆为相貌上佳的少女僮仆,但这显然有轻视女子的意味,所以在提倡“女子供才”的儒家这边,便没了这个约定俗成的事,男女皆有。
下棋的人很多,会下棋的也很多,但是下得好能够称得上高手的便少之又少了,大家便更不用说,便是百里挑一也难寻。往往,这些棋道高手都是小有名气的,所以他们的棋局围观的人自然是多一些,顾虑到这一点,便有不同规模的棋舍。大多数人都还是有自知之明,没有人刻意去抢占规模大一些的棋舍,所以一眼看去,围着的人多的自然也就是下得较好的,或者说博弈人受欢迎的。
而在这里面,便有一处,里里外外围满了人,甚至是抢占了别的棋舍的范围。
叶抚和白薇刚到棋舍这边,一眼便看到了那一处,因为其实在是太过显眼了。从路人的对话里听明白了,那里是青梅学府当代拔头弟子甄云韶的擂台局。
“甄云韶……”白薇听见这个名字不由有些失神,她想起了那个令牌上的名字也是甄云韶,“便是她吗?”昨日,将她带到湖口,路途里同她说了一些颇有深意的话的便是甄云韶。现在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白薇不由得想起昨晚那番对话,有些想知道为什么。
想了想后,白薇同叶抚说:“我们去那里看看吧。”她指着甄云韶所在的棋舍。
叶抚点头答应了。他在那群围观的人里看到了胡兰和秦三月,还有何依依他们都在那里。看着胡兰认真的样子,叶抚也想看看这个小丫头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便同白薇一起朝着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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