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阿哥有些心不在焉,一路上几拨人上来请安问候道喜,都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四阿哥从另一边过来,似乎也在想着心事,迎面见到十三阿哥,脚步顿了一顿,展开一个笑容:“十三弟。”
十三阿哥定了定神,迎上去笑道:“四哥。”
“十三弟,恭喜你。”四阿哥满面笑容。
十三阿哥有些无精打采:“多谢四哥。”
四阿哥沉思着,突然问道:“她可是亲口答应了?”
十三阿哥呆了一下才说:“她说了愿意。”
四阿哥沉吟片刻,象是玩味那几个字,末了,微微一笑:“那就好!”
十三阿哥只觉得头顶的乌云被拨开,整个人重又沐浴在阳光之中,咧嘴一笑:“是,一切都好。”
四阿哥突然觉得这个笑容明灿得刺眼,忍不住眯了眯眼,仍旧笑着:“那丫头小心眼,记仇。你有空替我排解排解,不然,以后,我可不敢登十三阿哥府的门。”
十三阿哥想起一些往事,噗哧一乐:“不至于那样。四哥过虑了。”
四阿哥淡淡一笑,转了个话题:“我怎么听说前几天,有人拦你的马头告状。”
“是这么回事——”兄弟俩一边说话,一边并肩往宫门走去。
楚言回到自己的住处,放松下来,浑身竟没有一点力气,勉强扶着坐下,拔下头上的珠花,眼泪随着大串大串地落下。
可儿兴冲冲地进来,看见自家姑娘跌坐在地上,已经成了一个泪人,想想这一向的情形,也知道她此时心中苦极,忙悄悄地退出去,打来一盆热水,绞了一块毛巾递过去。
楚言不想屋内还有别人,连忙抹了抹脸,眼泪仍是止不住,索性把毛巾捂在眼睛上。
“姑娘,”可儿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八爷自是极好的,可十三爷更好。况且,八爷已经有了福晋,十三爷府里还有谁能给你气受呢?”姑娘出嫁,她多半会跟过去,要让她挑,也更愿意去十三爷府呢。
楚言一动不动,声音也是淡淡的:“可儿,你出去吧。我累了,想歇会儿。”
待可儿离开,楚言慢慢爬起来,打开箱子,透过泪水翻找起来,把找到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在桌上床上摊开。每一件都有一鑫萝暗墓适拢恳谎际且欢翁鹈鄣幕匾洌稍诮裉欤恳患蓟饕幻陡终氪蚪男脑唷k吹眉负醪荒芎粑从忠蛄苏馔粗雷约捍嬖谧徘逍炎拧?
冰玉进屋,看见这番景象,不用问也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八阿哥那里来的,不由暗自叹息。幸而她和纳尔苏不必受这个。
冰玉装作兴高采烈,随手拿起一样东西,找个话题问她,一点一点地逗着她说话。
楚言忍住泪,叹口气:“我没什么,你不用费这些工夫。”
冰玉盯着她看了半天,叹道:“你和我这些年一起过来,有什么不能说,又有多少是我不明白的?我知道,你既许了十三爷,就会和八爷断开,可你心里仍是放不下八爷,更恨自己伤了他的心,故而要狠狠地折磨自己。”
楚言默然,半天说道:“我知道这样于事无补,其实也不过是想让自己好过一些。我,伤他实在太多。”
冰玉不以为然:“怎能怪你?!太后指婚,容得我们说不么?你若是敢说出那个不字,会是什么下场?又让十三爷如何做人?他是一个皇阿哥,你不过是一个宫女,他是对你好,却不曾大大方方地对你好。拖了这些年,他怎么不去求皇上?怎么不来求太后?难不成指望你一辈子不明不白地等着他?”
楚言摇摇头:“你不明白。其实是我——”
“我怎么不明白?他不过是怕皇上不答应,让他失了面子。他怕惹皇上生气,也怕你家里那些长辈不高兴,只在你身上下工夫,指望你担这个担子,为他去违抗皇上,违抗太后和娘娘们。”
“冰玉!”楚言有些冒火,冷声道:“你若是来说这些的,倒不如还我一人清静。”
冰玉扁扁嘴,委屈得落下泪来:“他是个皇阿哥,家里又有个那么厉害的老婆。你我表面风光,背地里有多少人等着看我们出错,等着看我们的笑话。每回你出宫,我都猜你会去见他,怕你撞上八福晋吃亏,怕你们的事被人撞破,他倒是顺了心,你这一辈子只能关在八爷府里被人欺负。又怕皇上一怒之下真的把你嫁到蒙古去,再也见不着面。我,呜呜——”想想自己这几年的委屈,想想楚言处境的艰难,只觉得满腹辛酸,不由放声大哭。
楚言就有一肚子心事,也只好先丢开一边,反过来哄她,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她一直以为,除了纳尔苏,冰玉心里并没有多少事儿,却忘了冰玉是那么聪慧敏感的一个人,她能感觉的敌意恶意,冰玉自然也知道,冰玉极少对她的事置评,却原来暗地里一直在为她烦恼担忧,明明在宫里不快活,却一心一意地留下来陪伴她。相比之下,自己自与胤禩相爱,实在忽略了她许多。
“你只想着那个人,就看不见别人对你的好。”冰玉抽抽咽咽地指控:“十三爷不会耍花招使手段,可他对你的心思半个皇宫都看出来了,实心实意等了你这些年,今儿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太后求婚。你答应了,他何等欢喜。怎么说今儿也是个大喜的日子,要被人看见你在这儿淌眼抹泪的,岂不叫人多心?又教十三爷如何自处?”
楚言静静思考了一会儿,淡淡道:“我明白了。你放心,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从明儿起,该怎样,我自会怎样。”原来,她甚至没有权利哀悼刚刚逝去的恋情!
咀嚼着那句“没有回头路”,冰玉感触颇多:“才不过几年,我如今想起咱们入宫前和刚入宫时的事儿,竟如隔了一世一般。如果当初没入宫,会怎样呢?”
楚言长长地叹气:“自然是大不一样。”如果那样,也许楚言正同靖夷一起游历四方,也许冰玉已经儿女双全,也许她还是千万工蚁中的一员。
被冰玉这一闹,楚言无法继续幽思,只得把东西都收拾了,预备休息。冰玉缠着要与她同睡,楚言知道她仍是放心不下,只好由她去。
上了床,冰玉东拉西扯,絮絮叨叨,直到说得累了,沉沉睡去。楚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任泪水无声无息地打湿枕畔。
早起梳洗,冰玉和可儿都因为楚言微肿的眼睛有些不安,反是楚言不以为意。早先的职场生涯,不论头晚发生什么,一早起来为自己戴好面具,披盔挂甲,奔赴战场。这里生活节奏慢,可是危机四伏,只有过之,利害更不止关乎面子金钱职位,只有加倍打点起精神对付。她要做的事很多,也许不能成功,总还值得一试。
看着她冷静地吩咐可儿找来材料,娴熟地调弄出怪怪的东西堆到脸上,再对着镜子细细在脸上描画,直到弄出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庞,在那双清幽失神的眼睛里藏起所有心绪,冰玉被过身,悄悄滴下几滴泪。
楚言刚刚收拾停当,就听可儿说何七来了。
何七满脸都是笑,目光在楚言身上一扫,那笑容又扩展了几分,说了一番恭喜祝贺的话,递过来佟府送进来的一封信。
居然是佟国维手书,楚言也有些意外。即使以她的受“重视”程度,与佟国维见面的次数也是几个指头数得过来,对过的话就更少。经过昨日,皇子福晋的头衔已经使她成为佟家棋盘上一颗重要的棋子了么?
佟国维信中所说也无非是甚为欢喜欣慰,已派人告知她父亲,叫她不可露出骄色,站好最后一班岗,任何需要只管开口,不可与家里生分等等。言辞恳切,慈祥和蔼。末了,提醒她,她如今身份不同从前,一言一行关乎皇家体面,还需慎之又慎。
想起头天德妃的告诫,楚言轻轻叹出一口气。她的所作所为根本瞒不过这些手眼通天的人物,这些年的宽大容忍已经是少有的特例,特别的恩典,允许她得到这一段终生难忘的记忆,她该知足,该回报他们了。也许她还应该庆幸,最终,她的“幸福”仍是与家族利益一致,强大的家族仍然愿意支持维护她。
“多谢七公公!让七公公跑腿,愧煞楚言!随便让个小子来一趟就是了。”楚言满面堆笑。
何七饮下半杯茶,满意地放下杯子:“姑娘太客气。昨儿忙了一天,抽不出空,到了晚间,想来给姑娘道喜,又想姑娘被闹了半天,怕是乏了。一早见到佟国维大人的信,正好过来一趟,顺便看看姑娘。”
仔细打量楚言的神色,越发高兴:“十三爷和姑娘是一对璧人,都是才貌双全,真真是天作之合。老奴只盼多活几年,见到小阿哥小格格,回头去天上告诉娘娘,让她也欢喜欢喜。”
楚言最怕这个话题,只得垂下头,假作撒娇地跺跺脚:“七公公,一大早就来臊我。我今儿不想见人了!”
何七呵呵直笑:“老奴高兴得过头,口没遮拦,该打,该打!等到十三爷和姑娘大喜的日子,自罚三大杯。”
何七刚走,又来了紫霞青桐舞兰一帮子人,嚷嚷说凑了份子,要请楚言和冰玉,好好庆贺庆贺。
楚言连忙赔笑:“好姐姐,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圣旨没下,什么都还没准呢。这会子闹起来,知道的说姐姐们同我好,不知道的怕不笑话我们孟浪,才得了风就下雨,骨头也忒轻了些。”
紫霞啐道:“太后的话,怎会没准?不过就差写几个字的工夫。旨意下来,两位姑娘就得出宫回娘家准备婚事,再见面就是主子奴才。我们的筋骨值几两?能与十三阿哥福晋平郡王福晋对饮?这会儿推三阻四,可见往日的交情都是假的了。”
无奈,楚言冰玉只得由着她们拉了,去受那番戏谑热闹。
冰玉的婚事,太后说了就算。却是因了草原上那个约定,楚言的婚姻非得通过了康熙不可。康熙没表示反对,却推说等从塞外回来再定。
宫里有一半的人暗地里议论着,皇上不赞成这门婚事?或者是铁了心要拿楚言去和亲?不论如何,皇上不下圣旨,这十三福晋的人选就还是个变数。
最不受影响的,反倒是楚言和太后。楚言并没感觉太意外,反而悄悄松了口气。
夏秋两季不是操办婚事的好时候,天气炎热,皇上又要出巡,大半时间不在京城。十三阿哥是得宠的皇子,每年都要伴驾,也是不得闲。皇阿哥一辈子,结发的嫡福晋也就一位,不能草草完事,更不能把新娘子抬过门扔下不管。还是按照塞外的习俗,等天气凉下来再举行婚礼。楚言和冰玉的家在南方,与其让她们到亲戚家住上半年,倒不如留在慈宁宫里。皇上答应过的话是不会反悔的,太后从来没把那个“四年之约”当回事,也不觉得皇上的拖延会是个问题。
正好十三阿哥又被派了几件差事,太后把他叫来劝慰一番,让他好好干出点名堂,也好向皇上讨恩典,也好叫楚言脸上有光。
这样一来,十三阿哥来慈宁宫的时候反而比从前少了,不过既然关系都已经挑明,又得了太后的支持,也不怕落个私相授受,书简往来倒是频繁。若是二三天不能露面,十三阿哥必会写来一封短信,告知自己在忙什么,京城里出了什么趣事,他府里有个比鸡毛蒜皮大点儿的事儿,也要问问她的意见。楚言短而又短的回柬并不能挫败十三阿哥叙述的热情。
太后和冰玉她们初时对这些“情书”十分感兴趣,想方设法要知道写了些什么,等楚言大大方方给她们看了几封,都是大失所望。想不到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皇十三阿哥竟是这么个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脾气。
敲定婚事,德妃对她更加亲近和器重,楚言借机求了一个很大的情,完成了采萱的心愿。先是让康熙见到了采萱的水彩画像,继而是真人。采萱年纪虽然略大了些,相貌美丽出众,气质文雅端庄,既有成熟女性的风采,又保留着少女的天真娇羞。康熙的收藏品里大概还没有这样的,采萱的祖父和父亲官职并不低,加上德妃的美言帮衬,采萱顺利地封了个贵人。
楚言去探望采萱,不意遇上和嫔。美貌的和嫔仍旧是最得圣宠的。也许因为楚言曾经在她最失意最伤心的时候送去一点慰问,也许因为她的周围实在缺少年纪相仿的可以当做朋友的人,和嫔一直对她特别友善,不象年长的妃子那样赏赐笼络,只是见面时点头微笑,偶尔几句平淡的问候交流,却特别真诚温和。楚言对她极有好感,特地求了德妃,把采萱的住处安排在和嫔近处,希望她们两个在未来漫长的寂寞里能够互相做个伴。
和嫔和采萱显然也都意识到,在这个宫廷里,一群年长色衰心机深沉的嫔妃中,遇到一个年纪身份相似少求寡欲的同伴有多么不容易。她们渐渐攀谈起来,楚言放下心,借机告辞。
她仍旧不能理解采萱的决定,就算已经对生活不抱任何幻想,换作她,宁愿出宫找一个清静安全的尼姑庵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比留在这个腐朽发霉的后宫强。不过,换一个人在她的位子,对很多事也会有不同的选择和决定吧。生命的轨迹,其实是一个人一次又一次选择的累积,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没什么可抱怨,也没什么可不甘的了。
“佟姑娘。”一声清脆而又怯怯的呼唤打断了楚言对人生的思考。
认出来是方才站在和嫔身边的一个宫女,楚言微笑:“可是和主子有什么吩咐?”
“不是。我叫玉梨,从前在和主子身边,前一阵子已经调去了乾清宫。”
是康熙看上眼的人?楚言赔笑:“玉梨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儿么?”
“我——”玉梨突然脸红了,低着头,绞着手帕,半天才鼓足勇气,声音小得象蚊子:“我想问问佟姑娘,十三爷喜欢什么?”
“呃?”楚言仔细打量这个女孩,身量苗条适中,脑后露出一段雪白细嫩的脖颈,一白抵三丑,何况她长得一点儿不丑,五官虽不十分突出,那双眼睛却极灵活妩媚。
大概自己也觉得突兀,玉梨连忙红着脸解释:“上回,我犯了错,差点被公公责罚,幸亏十三爷为我求情。我想谢谢十三爷。”
“原来是这么回事。”楚言点点头,笑容可掬:“我知道十三爷爱书,爱马,还喜欢找人摔跤,其他的,就不清楚了。不如,你下回遇到他,亲自问问?”
“啊,是。”玉梨嗫嚅地答应着,福了一福跑开。
楚言很是感慨,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这些皇子可不就是24k的金龟婿,二十克拉的钻石男?还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娶!八福晋那样的泼辣,大概也是不得已吧。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胤禩,自从八福晋造访,把能说的话都说开,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答应了十三阿哥的婚事,收到德妃和佟国维相继发出的“提醒”,楚言为了避免可能的麻烦,甚至借故放弃了两次出宫的机会,除了太后跟前,大半时间只在房中与冰玉相伴。但是,还不够!
综合从“尊长”们那里反馈来的意思,楚言终于明白,作为十三阿哥的未婚妻子,她不应该与九阿哥有生意上的合作,更别说那生意里还有八阿哥这么个敏感人物。
曾经对她开着的门将一扇一扇地关上,曾经对她放松的戒律将一条一条地收紧,用不了多久,她也许连名字都会失去,仅仅留下一个姓氏,一个称呼。不过,既然已经做出最大的妥协,更多的让步并不困难。
皇上去塞外的辕驾已经启程,八阿哥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被点了随行。得知十三阿哥已经出京,估摸着八阿哥也走了,楚言略略整理一下思路,往九阿哥的别院而来。
她不知该怎么面对那个人,这种情况下的相遇很可能把一切搞砸,她只能尽可能地避开他,寄希望时间能够帮助她,也能帮助他。
寒水很快迎了出来,带着压抑的兴奋和快乐。楚言与十三阿哥订婚,九阿哥气得疯了,在她面前砸了不知多少东西,骂了不知多少难听的话。她不敢表示出来,私心里却很为姐姐高兴。她悄悄打听过,除了九阿哥,没有人不说十三阿哥好。她相信十三阿哥比八阿哥更合适姐姐,更能让姐姐幸福快乐。
进到寒水住的小院,楚言简单明了地提出要求:“你这里可有人间烟火的账本?可有九阿哥各项生意的帐?我不要看明细帐,只要知道几个总数。还有,我要见九爷,能不能派个人把他找来?”
听见最后一个要求,正在翻找账本的寒水僵住了:“姐姐非得见他么?”
楚言微笑:“是。他恨我,是么?放心!他的毒舌伤不了我。他顶多也就打我两个嘴巴子,还不至于非要宰了我才甘心。”真要这么死了,万事皆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寒水只得答应,又因为好几本帐册还在人间烟火,怕别人弄不清,只得亲自跑上一趟。
楚言坐下来,对着现有的账册,强迫自己专注于那些数字,同时做着简单的估算。
门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以为是仆妇送茶进来,楚言头也不抬:“放在那边桌上——”
她呆住了,手一松,毛笔在账册上留下一片墨迹。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心跳,一双手臂从后面环住了她,她的后背贴上了那个熟悉的胸膛。
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双手握拳,攥得紧紧的,死死的。后背挺得笔直。身体一动不动,勉强克制住扑进那个怀抱痛哭的冲动。
那双手臂没有像平时一样揽住她,只松松地环着,过了一会儿,慢慢地放开。那个人踱到她的对面,站定。
他的脸背光,她的眼迷蒙。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泪水奔流,落在账册上桌面上,晕开。面前的账册已经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很久,她艰难地说:“我答应了十三爷的婚事。”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淡淡响起:“我听说了。恭喜。下回见面,该称你做十三弟妹了。”
她的心脏上猛地挨了一拳,脸色更加惨白,泪流得更快更凶,嘴唇被咬出了血痕,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却终究说不出话来。
他静静地望着,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痛得无以复加,却又因了这痛,因为她的泪,从多日的惊惶狂乱中清醒过来,心底甚至隐隐有一股快意。
宫中传出她和十三弟的喜讯,九弟暴跳如雷,他却很平静。冷静地询问过当日情形,他不怪她,他只是笑不出来,只是无法向十三弟道喜。他知道她是迫不得已,杵逆太后,违抗娘娘,轻辱皇子的罪名她担不起,他也不忍让她担。虽然不关男女之情,她和十三弟之间的交情着实不浅,十三弟当众表白示情,她一定不忍让他难堪。
他只想快些见到她,他想看到她仍戴着那枚珠花,他想拥着她让她在自己怀中哭出所有的委屈,他想听见她说她的心她的情依然不变。他要告诉她,有他在,她不必担心,只要他们的心意不变,只要她信任他依靠他,他会安排好一切,他们仍然可以相偎相守,白头偕老。
他借口请安去了慈宁宫两次,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往日帮他传讯递物的太监宫女不是没了人影,就是远远跑开。他发了疯地想见她,她却突然失去了踪影。仿佛所有的人合着伙儿,要把她从他身边拉走,他害怕了。他求额娘帮忙,额娘只是摇头,劝他知足惜福,及时放手,以免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受伤。原来,这些年的成就和风光都是假的,贝勒爷的名头和影响都是虚的,在这个皇宫里,他还是当初那个无依无靠仰人鼻息的可怜孩子。她的情意,她的誓言,也是假的,也是虚的么?
他只能等,却等不到她出宫。就算德妃精明厉害,就算何七何九两个奴才周密细致,她难道连一封信也送不出来?往储秀宫走一着也不能?终归是她不想见他。
他见不到她,得不到她的只言片语,却得知十三弟常去慈宁宫与她相会,不见面的日子他们会书简往来,她甚至已经开始遥遥掌管十三弟府上的大小事务。他嫉妒了,失望了,后悔了。她终究还是变心了吗?因为他不能给她那个名分?因为他的府邸已经有了一个女主人?
被点了随扈,他因事耽搁,启程晚了三天,本该今日出发,听说她出宫了,正往九弟这里来,他拨转马头就赶了过来。无论如何,他今日要得到一个准信,他没法心里悬着这件事,面上还无事人一般与十三弟相谈甚欢。
他看见了。他的心冷了。她没有戴那枚珠花,她拒绝了他的怀抱,她在落泪,在伤心,但她已经下了决心。慧剑斩情丝,是么?真的这么容易就能断开?既然应了那件喜事,又为什么流泪?她伤心的时候只会无声落泪,越伤心泪就落得越凶,却发不出声音。到头来,他能得的,只有这些泪,是么?
从此以后,她的泪,她的笑,她的人,还有她的心她的情,都属于另一个人。他将称她为弟妹,而她将唤他做兄长。他将要看着他们同进同出携手比肩,甚至耳鬓厮磨眉目传情。他的心极痛,像被撕裂了一般,痛得发不出声音,也流不出一滴泪。
孑然清冷寂寞的日子里,是她带来温暖和阳光,哪怕她不在身边,他们的心也在一处。突然之间,他又是一个人了,落进了更幽深更阴冷的寂寞,也许再也不能出来。他注定了得不到所爱,注定要以一种或另一种方式失去心爱的女子么?他能眼睁睁看她投入十三弟的怀抱吗?
他在压抑着愤恨。他开始恨她了,是吗?既然注定不能在一起,比起在漫长岁月里被思念煎熬,怨恨会不会更容易一些?恨她的无情,也许才能重新看到他身边的情义。说到底,她是多出来的,她本来不该存在于他的生活。他做他的八贤王,她只能做一个历史的看客。
时间在她的泪水,他的注视下安静地流逝。直到——
砰!门被一只脚踹开,九阿哥满脸冰霜,大步走了进来,惊慌失措的寒水小跑着追在后面。
“到底露面了!我还当你能做一辈子缩头乌龟呢。也亏你还有脸到这里来。”看见八阿哥在场,九阿哥吃了一惊:“八哥,你不是——”
八阿哥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有出声,继续凝视着楚言。
九阿哥冷冷地看过来:“哭什么?大喜事,哭什么?难道是我这里的什么人冒犯了十三福晋?好个梨花带雨,可惜十三弟不在这儿,哭给谁看呢?还是,有什么事儿十三弟办不成,又要来求八哥?”
用手胡乱抹了抹脸,吸吸鼻子,楚言把视线定在九阿哥身上,极力镇定:“我是来找九爷的。”
“九弟,我走了。”八阿哥淡淡说道,走了出去,口中轻声吟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罢了,罢了。”
楚言心上又挨了一锥,却奇怪地缓解了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疼痛。
九阿哥冷笑:“找我?十三福晋找我做什么?就算府上有什么事儿与我有关,也该十三弟出面才是。”
“若是十三爷府上的事,自然有十三爷出面。之前,我和九爷在生意上的账,却与十三爷无关。”
九阿哥冷笑:“原来,是来拆伙的?”
“是。想来,九爷也不愿意继续合这个伙了吧。”
九阿哥大摇大摆地坐下,二郎腿一翘,不阴不阳地说:“是没法合这个伙了。不过,我又几时同你合伙了呢?”
楚言淡淡点头:“原以为在商言商,想不到九爷会是这个说法。看来,只得去请几位说话管用的,出面仲裁。以前的文书契约账本,我也还收着一些。”
冷冷一笑,又说:“其实,九爷生财有道,我又哪里舍得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只是娘娘和我家中长辈对我做生意的事,一直不以为然,如今,又借了婚事的名头逼我收手。九爷若是手头不便,拿不出现钱,不如,我把股份转到十三爷名下,以后凡事都由十三爷出头。我也不至于被人指责不守妇道,十三爷府里还多些进项。爷们兄弟同心,皇上太后知道了,必定高兴。”
“你!好你个佟楚言!当初,要不是——”九阿哥火冒三丈,腾地跳起来,逼到楚言跟前。
寒水急忙冲过来,把楚言护在身后:“不许打我姐姐!”
九阿哥气得发晕:“没你的事儿,让开!”
“这是我姐,怎么没我的事儿?”寒水一把拨开他的手:“你哥哥娶不成我姐姐,就不许我姐姐嫁人了?十三阿哥难道不是你的兄弟?做生意,合则合,不合则分,合伙拆伙原是常事。仗着你们是皇子,就可以赖账么?以为我们是平民丫头,就好欺负了?你打我?打呀!打呀!”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却固执地不肯掉下来。小脸发白,明明害怕,却倔强地梗着脖子硬挺着。
九阿哥扬起的拳头怎么也落不下去,只得换一个对象咆哮:“佟楚言——”
“九弟,何苦为难女人。闹起来大家没脸,日后如何见面。”八阿哥的声音淡淡地从门外传来。
九阿哥重重地叹口气,“八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唉!”
他没有走。方才那番话,他都听见了。楚言脑中嗡地一下,一片空白,只有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九阿哥说了什么,寒水担心地又推又掐,楚言好容易才明白过来,听见九阿哥在问话。
“你到底想要怎样?”看见她这副样子,九阿哥的气消了一半。原本这事儿也由不得她做主。
楚言定了定神,缓缓说出她的腹案:“我从人间烟火退出,股份全部让给九爷。九爷生意里我那份,一半给寒水,另一半折现银给我。我要在年底以前拿到现钱。”
“一半给寒水?”九阿哥与寒水一样惊讶。
“是。还要请九爷和我一起立一个字据,这一份归寒水所有。任何时候,寒水有权查询账目,可以过问生意,也可以提出现金。另外加一条,如果有一日,寒水要离开,九爷不得阻拦,应视当时生意情况,买回这半成股份。”
“你说什么?寒水,想走?真的?”九阿哥头上又开始冒烟,恶狠狠地瞪着寒水。
“我,我,没——”寒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寒水从没想过离开九爷。是我想防范于未然。九爷,你现在有多少女人?将来还会有多少?你给了寒水什么名分?如果有朝一日,九爷不再把她放在心上了,她该怎么办?是巴巴地坐在这院中,等你派人送月钱过来?还是搬到九爷府里,看福晋侧福晋的脸色过日子?有了这点钱,她至少可以自己买一处房子住着,吃自己想吃的,穿自己想穿的,不用担心老来无靠。九爷当然可以拍胸脯保证,不会有那么一天。可是,将来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好?又或者,九爷先去了,寒水又能靠谁?有个准备,总比措手不及强吧。”
九阿哥和寒水都沉默了。良久,九阿哥叹息道:“好,就依你。你想要多少?”
翻着账本,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敲定了一个数目。
九阿哥心中又拨过一阵算盘,对结果还是颇为满意。楚言急着脱身,实际上是低价让出,又送了一半给寒水,其实是他大赚了。表面上,仍要做出一番为难的样子:“这可是一个大数目。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现银,你得让我周转周转。”
“眼下到年底还有半年,够不够?”
“好吧。”九阿哥点点头,神情复杂。他是那个皇宫里长大的,自然知道她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这些年交道下来,她是怎样一个人,他也明白。撇开她和八哥的事儿,他对她还真有些佩服,这个头脑,这份冷静,这点硬气,多少男人都比不上。这世上,能让他领情看重的人还真没几个。可一想到八哥,他就心疼,就对她一肚子怨气。等她嫁了十三,她的头脑,加上老十三的才干老四的手段,这商场还能由他独步吗?
寒水陪着楚言慢慢地走着,还在努力消化那笔突来的财富。管了这阵子账,九阿哥有多富,楚言有多少钱,她大约地也知道一些,却没放在心上。就算是丈夫和姐姐的,毕竟不是她的,她只是个账房而已。然而,他们几句话之间,她就得到了一大笔财产,竟比她娘家的家产还多。她还记得当初,大娘姨娘哥哥嫂嫂,为了家产,怎么算计她,又怎么互相算计。一切都像一个梦。
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楚言站住了,微笑地看着寒水:“怎么了,不高兴。”
“没。姐,那可是一大笔钱。”寒水仍在梦中。
“是一大笔钱,我估摸着,真正的数目至少还要多两成,以后再翻一番两番都不是问题。好妹妹,你挑了个会生钱的男人。”
“我用不着。”
“眼下是用不着。我也希望你一辈子都用不着。可我不想你忍气吞声,不想你委屈自己,也不想你去和他那些女人勾心斗角。如果有一天,你想自己做些事情,想过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这笔钱会有用。”楚言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天空:“皇家的男人,几时缺过女人?就算肯把心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又能放几分,又能放多久?那些大宅里的女人,再有才德,再有气性,也只能用在一个男人身上,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围着一个男人打转。那样的日子,你愿意过么?就算你愿意,为了他把自己变得同那些女人一样了,你在他眼里你还有什么光彩?还值多少?九爷心里,顶重要的一样就是他的钱,他的生意。他的生意里有你一份,他就会时刻记住还有一个寒水。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争气,不要让他看轻了你。”
寒水细细想这番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想过一遍,然后仰起头微笑,眼中闪耀着晶莹的光彩:“姐,我明白了。你放心!”
楚言微笑地点点头:“对你,我自然放心!多的一份文书,我会托给五爷。虽是一母同胞,五爷是个好人,断断不至于让九爷赖了你的去。如果有一天九爷他对你不好,或者你不想跟着他了,带着那份钱,离开他,去过自己的日子。”
寒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
楚言踌躇片刻,仔细打量周围,将声音略略放低:“另外,我还有事求你。”
“姐姐有什么事儿?”
“那会是好多年以后的事儿了。你听着,放在心里,不可对任何人说。到时候,能做就做,不能做也不妨。”斟酌了一下词句,楚言小心地说:“等到皇上殡天,新皇继位,你倘若听见九爷对新帝有丝毫不满,尽快离开他。之后,这些阿哥里,若是有谁不能照顾妻妾儿女了,请你尽量看顾那些可怜的女人和孩子,别让他们的日子太过窘迫。能做多少是多少,不要勉强,自保为重。另外,我在宫里有个极好的朋友,叫做曹冰玉,就要嫁给平郡王爷。日后,她若遇上难处,你能帮时,也帮她一些。”
皇上殡天?新皇继位?阿哥郡王?自保?难处?寒水被吓坏了,腿脚发软,几乎要跌在地上,只得紧紧拉住楚言,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姐姐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们以后再见不着面了么?”
楚言轻轻地扶着她,露出伤感的微笑:“这个地方,我是不能再来了。九爷疑心甚重,他对我防心已起,你我若是还像从前一样,他定会怀疑我利用你对他们不利。你以后常到佟府里走动走动,当然会遇上,只是难得像这样自在说话。”
不仅仅是这样!寒水有个感觉,楚言有很重要的事瞒着她,只是问不出来。
好似看破了她的怀疑,楚言轻叹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我只觉得世事无常,大概是多虑了,才说了那些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定定地看着楚言,寒水下了决心:“姐姐放心,那些话我记住了,只放在心里,不会对任何人提。”姐姐看似坚强,其实比她大不了多少,却要多担很多,多想很多,能帮她分担的一份,她会做到!
楚言伤感地点点头:“幸而,我还有你,还有冰玉。”
再有几步就是大门,马车正在外面等着。楚言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去。
那个人正站在墙边的树下,整个脸藏在树荫里,看不清什么表情。
她知道他在看着她,默默地站住,默默地回视,直到炙热的阳光提醒她,再站下去,她也许会晕倒。
微微地施了个礼,她一步一步地走出那扇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