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该说这话的目的是为了让张栻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值得,让张栻知道南宋配不上他这样的“忠贞之士”,然后劝说张栻和自己一起走。
但是这话的效果明显太强了,成功激起了张栻对南宋的彻骨痛恨。
理念上的仇恨,家族血脉上的仇恨,阶级情绪的仇恨等等等等。
张栻更加认为自己必须要留下来让这个腐朽破败的国度尽快地死掉。
它不体面,那么自己就要帮它体面。
于是他决定继续用功得到更多官僚的跑路路线,给他们沉重一击,让他们把所有的都吐出来,然后下地狱。
包括沈该。
既然演起来了,那就让这个表演继续下去,看看我们两个到底谁演的过谁!
自打决定成为复兴会员开始,张栻就一直在磨练自己的演技,并且成功从地方演到了中央,从无足轻重的小官演到了举足轻重的枢密使高位上,多年对演技的磨练之后,他对自己的演技很有自信。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开演了。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感到痛惜,感到痛恨!堂堂大宋,灭国之难的面前,居然连一个愿意站出来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居然还要被自己人杀死,这到底是谁错了?”
张栻佯装出一幅悲痛的样子,双眼泛红的盯着沈该:“忠君爱国有错吗?一心为国为民有错吗?如果有错,那说这句话的人是谁?如果没错,我父为什么会惨死?
我不明白!我不懂!我不知道大宋到底出了很么问题!为什么大宋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什么?堂堂大宋!堂堂大宋!居然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和它同生共死!为什么!”
沈该被张栻的回应弄得愣在当场,愣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的确让沈该有些措手不及,他印象中张栻并不像是这样的人,这让他感到强烈的违和感。
但是这话语里的感情,还有他的眼神,让沈该有些疑惑。
装样子要是能装到这个地步,确实不容易,而且他的父亲张浚这件事情上……他也没必要装样子。
这话语里的逻辑倒也自洽,他如果真的是这样想的,也绝对不会是没可能。
但是,沈该还是不相信。
因为他不认为一届大宋高官居然愿意为国而死。
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不都该是自私自利为自己谋划的吗?
辛辛苦苦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坐在了这个位置上,难道就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候为国而死吗?
他居然有这样的觉悟……
想想自己平日里所接触到的大宋高官们,除了他爹张浚,还真没几个有着如此觉悟的。
他真的是大宋官员吗?
还是说,这是家族遗传?
沈该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模糊回应。
“敬夫,你……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是,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就是想不通!国难当头一群人都想着逃跑,而不想着挽回!虫豸!全都是虫豸!废物都不如!”
张栻怒道:“大宋用那么丰厚的俸禄养着他们,养到最后就养出了一群贪污腐败的蛀虫,把好端端的国家折腾的乌烟瘴气!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又想着直接逃跑!
什么好事都让他们占了,大宋怎么办?千万子民怎么办?我父为了大宋付出了性命,难道要我这个做儿子的眼睁睁看着他为之付出性命的大宋就这样完蛋了吗?不!我不能!”
张栻边说边拍桌子,情绪激动,眼眶都红了,眼瞅着都要落泪了。
沈该此时此刻的情绪就很复杂了。
一方面,他觉得张栻说的是有道理的。
但是另一方面,他没想到张栻居然是个理想主义者。
之前的相处中,他觉得张栻是个实用主义者,对权力有一定的追求,但并不强烈,手握军队,却没有进一步扩充自己的政治势力,所以最开始对他的忌惮也渐渐没有那么强烈了。
然而他却没想到张栻这个实用主义者的外皮下,居然掩藏着理想主义的本质。
他居然想着这些人人都知道但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大道理。
诚然,如果朝廷里都是这种人,大宋当然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可关键在于,这怎么可能呢?
大家都想着捞好处,让自己得到更多的利益,谁在乎这个国?
说穿了,这国也不是他们的,是赵家皇帝的,赵官家说是和士大夫共天下,那他们为什么不把皇位交出来和大家共享呢?
这就是赵官家一家子的国,大家只是赵官家手下的工具人罢了,根本也别想做什么主人翁,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趁着还有工具人身份的时候给自己多捞一点好处呢?
反正到头来什么都是赵官家的,不为自己谋取好处,难道还要为赵官家谋取好处吗?
愚夫蠢妇们不认字,不懂这个道理,那他们这群精英难道也看不懂吗?
张家父子,难道还就真的是家族遗传的忠君爱国之人?
真的就是那特例中的特例?
沈该打量着张栻,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唯一不太一样的……
沈该忽然想起来张栻不是科举入仕,而是门荫入仕。
于是他渐渐觉得自己有些可以理解张栻的想法了。
未曾经受过十年寒窗苦读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式的惨烈拼搏,也就不知道科举到底给读书人带去了怎样的折磨,经历过这样的折磨、千辛万苦拼杀出来的胜利者,往往不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们的理想早就在无尽的内卷之中消磨殆尽了。
而张栻不是。
张栻从未参加过科举考试,二十五岁之前都在学习,三十岁之前都在教书,一直都在学问的海洋里遨游,在象牙塔中生活,唯一可以当作是打击的,也就是父亲张浚的死。
但是张浚的死也没有牵连到他的家人,赵眘心怀内疚,更是在明军南下长沙之后将逃到临安的他任命为中级官员,等于是一步登天。
靠着他老爹张浚给他“争取”到的机会,他用相对轻松的方式入仕,之后更是靠着政变的功劳,轻而易举登上高位。
他成为枢密使的时候,才三十二岁,堪比当年三十岁做枢密使的寇准。
未曾经历太多打击,未曾遭受内卷之苦,轻轻松松登上高位,心中还有着理想主义的光辉。
而一般的老官僚凭运气登上高位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看遍人间丑恶,不是罪大恶极就是看破红尘,只想着安生度日,没有什么冲劲儿了。
所以,沈该开始有点想要相信张栻了,这个理想主义疯子是真的想要和杭州城共存亡的。
于是他决定说一些稍微深入一点的内容。
“敬夫,有些事情我觉得我不说,你也该明白,我就说一句话,你想跟赵官家站一块儿,可赵官家却不觉得你姓赵,你想姓赵吗?你配姓赵吗?
何止是你?我们都不配,我们只是赵官家的工具罢了,赵官家从没把我们当作一样的人,既然如此,我们何必为他而死?想清楚一点吧,敬夫,这不值得。”
对赵宋来说当然是不值得,但是对大明来说,就值得了,大明又不是赵家王朝。
张栻腹诽。
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
他一早就知道赵官家才不会让他们姓赵,所以他才不会为了大宋去死,他只想亲眼看着大宋去死,然后再朝着大宋的尸体吐一口唾沫。
沈该让他走,不就是连吐唾沫的机会都不给他吗?
这可不行。
“相公所言,我都懂,但是……相公还是不要劝我了,我自己有自己的想法,说到底,如果我们都走了,谁来指挥军队呢?没有我们这样的人指挥军队,军队只会瞬间投降,连争取让我们逃跑的时间都办不到。”
张栻苦笑出声:“逃跑,也是需要时间的,咱们要是都走了,您信不信军队甚至会立刻投降然后转过身子就来追击我们?想必您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愿意留守杭州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