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于无。
天覆地载,中位空处,是以,高山巍峨耸立,地深海阔,万物成于其上。
一块地上,起了一栋新楼,四壁可挡风,屋顶可防雨,堂中可安居;也赖于,原本起这新楼的地上,便空无一物;也赖于,这新楼中空无物,方可纳人,置物。
一副画,妙不可言,有山有水,有山有林,有茂竹丛生,有人物鸟兽,色彩或浓烈,或素雅,层次分明,栩栩如生。但试想一下,如果并非是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面空无一色,而是已有色彩斑斓,又如何画得出青山碧水,林木葳蕤,又如何画得出“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秋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张华读初中高中的时候,政治学得稀烂,“风动还是旛动?又或是心在动”,他一直都弄不明白。要是心动,就能让旛动的话,那是不是一个意念动,就能让美帝国毁灭掉?这个范畴,就超出了哲学领域,成了玄幻修真了。
十八岁那年,家里的亲人相继离世,让张华对生命的无妄产生了恐惧,于是,他便花了几块钱,买了一部《金刚经》,翻了很多遍,犹只记得“云应何住,云何降服其心”,根本就没有看懂。
张华将那部《金刚经》收在了书柜里,从此再也没有拿出来过。直到二十八岁这一年,他惨遭横祸,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茅草屋里,身下是破烂的毛毡,身上是缝补浆洗得基本上看不到本来面目的褐被,通过手感可以得知,里面塞得应该是某一种枯草。
他才似乎,对从前想不明白的诸多问题,有了一点了悟。就好似,一个人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突然出现了一道缝,得见一线天光。
呼啸的北风从四面冒风的墙壁外吹进来,寒意侵入身体里,无一处不难受。张华扭动脖子,左右张望,茅草屋里,靠北面是灶台,上面放着一个陶釜,沾满了黑乎乎的百草灰,灶台上抹得还算干净,灶口前的柴火归拢在一起,收拾得很齐整。
张华躺在西面的炕上,正对着他的东面,放着一张断了一条腿,一角支在土墙凹处的桌子,比前世凳子还要矮,不知道有多少年代了,看不出木头本来的颜色,整个面都是黑乎乎的,张华可以保证,如果拿把刀刮的话,可以刮起厚厚的一层木头腐后的黑泥。
桌上盖着一个用竹篾编织成的罩子,罩子下面应该是放着碗碟,就不知道碗碟里装了什么好吃的。
张华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这里,他出了车祸,就算躺着,也应该是躺在医院里。这样的茅草屋,这样的家具摆设,张华觉得在二十一世纪,哪怕是最偏远的山区,基本上也不会存在了。
一个家里,就算再穷,也不至于穷得买不起一口铁锅,要用这种陶釜做饭吧?
他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待目光落在南面的门上时,不安犹甚。这算得上是传说中,中规中矩的柴门了,全是用木棍拼接,藤蔓捆绑而成,但看上去非常结实,足以可见,做这手工的人,技艺之高超。
咩咩!
几声羊叫的声音,穿透了墙壁,传到张华的耳中,如同拉开了记忆闸门的上帝之手,他全身的冷汗直冒,两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破烂被褥,清晰的记忆所带来的恐惧,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湮灭。
他是在放羊的时候,不小心从坡上滑下来摔死的。
不,不应该是他,而是他这具身体的前主,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
张华强忍着不适,从床上坐起来,他意外地发现,二十八岁,牛高马大的他,已经不复真实的样子,伸出来的皲裂不堪的小手细胳膊,分明是孩童才有的模样。
张华如遭雷击!
不论是存在脑海之中的,不属于他的记忆,还是如今的样子,都在提醒着他,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意识与形态,到底是什么关系?心与形到底是如何合作的?
张华深悔读书的时候,不求甚解,以至于他现在根本无法解释,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死了的话,这里并不是阴间,没有阎王,没有牛头鬼面,透过墙上指头宽的间隙,还能够看到冬日阳光。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儿时的家是筒子楼,他家住六楼,爬上爬下很麻烦,但家里有雪白的墙壁,天花板上吊着老式的吊灯,两室一厅的房子,绝不是现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穷酸模样。
一缕苦涩涌上心头,即便太过荒唐,张华也不得不承认,他应是穿越了。
这具身体的前主在放羊的时候,滚下山坡死了,魂飞魄散,于是留下了这具空空的躯体。就好似,一座好生生的屋子,里面空无一物,没有主人,便会有人前来霸占,于是出了车祸的他,魂魄被撞得离了体,想必也是因此霸占了这具幼小的身体。
到底是应该怨前面那个幼小的灵魂呢?还是应该怨他自己呢?
张华说不清楚。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现在的生活的。前主留下来的记忆中,混沌一片,不知是何年何月,更不知是哪个时代朝代,最深刻的印象是每天都吃不饱穿不暖,一对老翁老媪与他生活在一起,艰难度日。
从一个每天吃肉都生厌,尽量吃粗粮养生,天冷了有暖气,天热了有冷气,盖棉被太重,嫌羽绒被太轻,到一公里以外的地方要打的,一千公里以外也能朝发夕至的时代,一下子穿越到了衣食没有着落,哪怕改造生活都没有本钱的环境之中,是个人都难免心生怨怼吧?
张华腹中空空,但他并没有想要饱餐一顿的想法,因为这于他而言,简直是一种奢望。他扭动着幼小的身体下了塌,地上是一双破烂的草鞋,趿着鞋子,他站起身来,与榻高一比,他身高约莫只有一米三四。
何等发育不良!
哀叹一声,张华蹒跚着来到了桌子边,掀开篾罩子,哪里有什么碗碟?桌上放着一只缺了口的瓦罐,里面是一个黑乎乎的,看不出材质的窝窝头,顿时,那种饥饿感纠结起来,很饿,很想吃,可是根本就没有胃口。
“小郎君!”
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从门外传来,张华吓得手一抖,篾罩子砸下来,正好砸在了一个瓦罐边缘,将瓦罐砸翻,张华连忙伸双手去捧,只可惜,他人小胳膊短,意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也不是那么熟练,瓦罐在桌上转了半圈,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