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小狮子忘记通报还是刻意为之,当温特斯跨过帐帘时,大帐内除了白狮还坐着许多赤河部贵族。
还记得帕拉图冠军的赤河部贵族或是震怒、或是惊讶,但是看到白狮主动起身、先行致意,他们克制地没做出任何过激举动。
不认得帕拉图冠军的赤河部新贵同旁人耳语几句之后,投向温特斯的眼神也都有些复杂。
温特斯没想过自己会用这种方式出场,也没想过白狮会把姿态放得如此平等。
投桃报李,温特斯取下帽子放在胸前,郑重地回礼。
得到白狮的示意,赤河部贵族们纷纷识趣回避,连侍卫都退下了。大帐内只剩下温特斯和白狮,小狮子守在帐外。
其他人离开之后,白狮的肢体语言明显变得放松许多。
他撑着腰,缓缓坐到一把没有腿的椅子上,并且用手势邀请温特斯也坐。
刚开口,白狮就轻松地问了一个艰难的问题:“你见到额儿伦了吗?”
温特斯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他是抱着极其严肃的态度来找白狮谈判的,面对白狮出人意料的提问,他不知如何回答。
而且他一时间也猜不准这究竟是白狮的谈判策略,还是白狮只想随口问问。
心绪万千的温特斯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她也在青丘?”
“当然。”白狮从容不迫地回答:“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噢。”
然后是几秒钟的沉默,白狮似乎在等待。
温特斯深吸一口气,直视白狮的眼睛,问:“现在我们能做生意了吗?”
白狮难以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正色回应:“不能……不过至少可以谈了。”
温特斯在心里最后审视了一遍自己的筹码,值得摆上谈判桌的只有三样:黄金、商路和铁矿,余下的都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而他要的东西只有一样——人。
温特斯没有贸然开口,当他还在考虑优先打哪张牌的时候,白狮从案上拾起一根卷轴,直接递给了他。
虽然疑惑不解,但温特斯还是礼貌地接过卷轴。
他缓缓展开轴筒,陌生的名字、年龄和军阶一行接一行流淌出来。
一份名单,一份被俘者的名单。
“凡是能够找到的俘虏都在上面。”白狮磁性醇厚的声音响起:“还有一些人在[海东部]和[苏兹部]手中,暂时没有办法。”
温特斯收起卷轴,冷静问道:“他们现在也在青丘?“
“不。”
“在哪?”
白狮笑了一下:“应该已经快到铁峰郡了。不必担心,有人护送他们。”
温特斯握着卷轴,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他认真地问白狮:“你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白狮轻轻颔首:“你是客人,请把它当成一件赠礼。”
温特斯不依不饶,追问:“我该给你什么作为回礼?”
“你的赠礼,我已经提前收到。”白狮随和地说:“在草原,交换礼物意味着友谊。如果你不愿意接受友谊,也可以把它当成报酬。”
又是一阵沉默。
“特尔敦部的祭天金人在我手里。”
“我知道。”白狮不以为意:“你早就告诉过我了,不是吗?”
“我可以把它给你。”
白狮拊掌大笑。他看着温特斯,就像在欣赏一匹骄傲的儿马:“那时德薛禅以为我想要招纳你,便说你是焚尽万物的业火,留在身边只会带来灾祸,劝我放你回帕拉图。其实德薛禅想错了,看到你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你绝不会屈服。”
听到白狮提起老神棍的口吻,温特斯不太舒服,所以没有接话。
白狮耐着性子问温特斯:“你觉得祭天金人对我很重要?”
温特斯还是没说话。
“祭天金人不重要。”白狮眼中蕴着笑意,自问自答:“没有祭天金人——对我很重要。”
……
……
[铁峰郡使节团的营地,温特斯的毡帐]
木浴缸的直径不到一米,温特斯不得不使用“委屈”的抱膝坐姿泡澡。
给温特斯洗头发的时候,安娜感觉温特斯的情绪有些消沉。
“怎么了?”安娜柔声问:“回来以后你好像闷闷不乐的。”
温特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没什么。”
安娜从身后抱住坏东西的脖颈:“你可以和我说的。”
出于自尊,温特斯本来还想回答“没什么”,但是他又忆起安娜说过“我想更多了解你”。
温特斯自嘲道:“你会笑话我的。”
“不许这样想!”安娜咬了一下坏东西的耳朵。
于是乎,温特斯强忍着不适,把俘虏、白狮以及发生在赤河部宫帐内的事情全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安娜。
讲述时,温特斯继续背对着安娜,既不用看、也看不到安娜的表情。
倾听时,安娜也没有给予任何评判,只是静静抱着温特斯。
全部听完之后,安娜不解地问:“你的目标不是已经达成了吗?为什么要不高兴呢?”
“目标或许是达成了。”温特斯此刻的心情,就如同被人一步一步指示着下赢一局棋之后的棋手,他懊恼地说:“但是我……总感觉我输了。”
正在把玩温特斯头发的安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是某种关乎男子汉气概的好胜心,对吧?就像小狗抢骨头,吃到骨头还不够,一定要抢到对方的骨头才开心。”
温特斯想要反驳,却又想不出如何反驳,只得委屈地维护自己:“我可没被白狮把骨头抢走!而且我不高兴也不是因为骨头。”
“好啦好啦,我相信,真抢骨头对方肯定抢不过你。”安娜继续舀水给温特斯冲洗头发:“我还相信,虽然现在你认为自己输了,但是早晚有一天你能超过他。所以……你是因为什么不高兴呀?”
温特斯的情绪瞬间又低落下去,他低声说:“没什么。”
安娜察觉到温特斯的变化,鼓励道:“可是你拯救了你的战友们,不是吗?这件事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听了安娜的夸奖,温特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如果白狮没有骗我的话,‘落到赤河部手里的’还有‘赤河部能买到的’都已经离开荒原了。还有一些人在其他部落做奴隶,那些部落对赤河部有很深的敌意,白狮也无能为力,不过他承诺会尽可能帮着赎买。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温特斯解释的越多,安娜就越沉默,直到最后完全不说话,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
“我不明白……”安娜有些心疼地问:“你为什么要故意贬低自己?你刻意回避‘救’这个词,还刻意回避‘战友’这个词——你在故意分割你和你所救出的人。”
“我不是刻意回避。”温特斯努力做出解释:“‘救’这个词的程度太严重了,至于‘战友’这个词……”
他停顿了一下,疲倦地叹气:“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他们的战友。”
“你做了一件好事。”安娜吻了一下‘好’东西的脸颊:“而且你比很多人做的都好。有很多比你更有权力的人,他们什么都没做。有很多该担责的人,他们也什么都没做。当你试图做些什么时候,你就已经比他们都高尚了。”
温特斯转身望着安娜:“你真好。”
安娜佯怒:“你才知道?”
“可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温特斯的语气冷静,眼神中却蕴藏着痛苦:“你真的想了解我吗?”
“当然。”安娜感到了一丝不安:“怎么了?”
“好,那我告诉你。”温特斯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莫大的勇气,人生第一次说出了内心最深处的最隐晦阴暗的想法:“其实我一点也不高尚。”
“今天在赤河部宫帐,看到那份名单我才发现一样事实——名单上面没有一个人是我认识的,他们恐怕也不认识我。
就是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拯救’他们?拯救一群陌生人?
我会救我的部下,因为我与他们有情感的纽带。他们把生命托付给我,我也必须尽自己的责任。
可是其他人呢?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我为什么要救他们?
就因为在一支军队里打过仗吗?呵,这理由可不够充分。
所以我不禁怀疑,我真的是在“拯救”他们吗?我真的是为了‘拯救’他们,而去‘拯救’他们吗?
还是为了利用他们?给点甜头让他们给我卖命,再利用他们向亏欠我的人复仇。
抑或是为了自我满足?满足我想当救世主的虚荣?满足我被感激、被崇拜、被赞美的欲望?
甚至还可能是一时冲动?脑子一热就这样干了?
哈哈,谁知道呢?
你说我比很多人高尚,可是我翻遍自己的心也找不到任何高尚的动机,只有自私、卑鄙和残忍……”
温特斯将胸中积郁一口气全倒了出来,他不假思索、毫无隐藏地发泄,连他自己都为自己如此不计后果而感到震惊。
“安娜听了以后会怎么想?她会厌恶我吗?”每每考虑到这一点,温特斯的胸口就像有剑刺入一样疼。
怎么可能有人得知另一个人最阴暗的一面而不感到厌恶呢?
但是偏偏就有某种自我毁灭的欲望驱使他继续说下去。
他如同一个自虐者,残忍地剖开自己,掰开肋骨,挖出最肮脏的部分拿给对方,告诉对方:“看呐,我就是这样的人,失望了吗?”
说到最后,温特斯也陷入沉默时,安娜的双眼已经含满热泪。
“你说你想要了解我。”温特斯轻声问:“那你现在了解我了吗?”
“我了解你了,但你还不了解你自己。”安娜红着眼睛,执着地说:“你拯救他们,是因为你很善良。”
温特重重叹了口气,伸手蹭了蹭安娜的脸颊:“你妹妹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瓜。”
“不!你不许说,听我说。”安娜的语气不容反驳和拒绝。她握住温特斯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在我七岁那年冬天,妈妈照例带我去商行。回家时,我们在城外遇到一名快要冻死的乞丐,妈妈没带钱,车夫也没带钱,于是妈妈就把耳环摘下来给了乞丐。”
“纳瓦雷夫人很善良。”
“不。”安娜看着温特斯,眼神复杂:“事后妈妈才知道,那个乞丐在去典当耳环的路上冻死了。”
温特斯看得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仍旧让安娜很不好受。他默默握了握安娜的手。
“我问过妈妈,假如我们带那个乞丐回家,他是不是就不会冻死。”安娜的语速飞快,眼眶又蓄起眼泪:“妈妈说‘是,但是随便把陌生人带回家,我们一家可能就会有危险’。”
温特斯给安娜擦掉眼泪:“其实,纳瓦雷夫人说的有道理。”
“我不是想告诉你‘我妈妈说的有道理’!”安娜真情流露:“我是想告诉你,我母亲是海蓝乃至维内塔最冷酷、最无情的商人!可就算是她,也会毫不犹豫摘下耳环送给陌生的乞丐。就算是她,也有善良和慈悲那一面。
因为善良和仁慈是人的本性,神在仿照自己造人的时候也把仁慈和善良放进了我们的身体里。假如人人都毫无善意,世界绝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但是善良和理智发生矛盾时,人总是要做出取舍!我的母亲总是听从理智,所以她把耳环送给陌生人,却不会带陌生人回家。
而你呢?你是那个反复权衡之后仍旧载着乞丐回家的人,可你的理智无法接受这种行为,所以你必须给自己编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自私自利的理由。我救他是要利用他’、‘我救他是因为我喜欢他感激我’。因为自私自利的理由才能说服理智。”
“亲爱的,你还不明白吗?”安娜流着眼泪,说:“你不认为自己善良,因为理智告诉你善良是一种缺陷,意味着软弱。所以你鄙视善良、痛恨善良、责备善良。”
安娜跨入浴缸,紧紧地拥抱着温特斯:“但是你错了,亲爱的。善良是一种珍贵的特质。尤其是历经磨难、伤痛和背叛,仍旧选择善良的善良。你拯救你的战友们,是因为这一点。你的同伴之所以愿意相信你、追随你、为你而战、为你而死,也是因为这一点。高尚不是动机,高尚是结果,善良也一样。”
“不要厌恶自己。”她轻轻抚摸着温特斯额角的伤口:“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
……
稍后,沐浴结束。
安娜给温特斯拿来替换的衣服:“一会换上这套。”
看着安娜拿来的新猎装,不详的预感涌上温特斯心头,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好像没有这件衣服……卸车的时候行李拿错了?”
“是你的尺寸。”安娜笑靥如花,但语气不容拒绝:“就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