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压在远方,视线里,华埠给冰雨打得直不起身,面目模糊。
水瀑折射灯火,一场空洞的海市蜃楼,低压涡旋搏着最后一口气由墨西哥湾肆虐而上,反常的深秋大雨,照理说,纵然心有不甘,纽约的纬度始终如天堑无法横越。
背过身后烘烘闹嚷与弥漫贪婪,泰乔义只专注盯着雨幕。
鳟鱼身亡,布朗克斯区陷入大乱,合义堂灼热的温度猛然冷却,由多方视线中淡淡隐身,几个老家伙掩不住喜意,第一批货再度进帐近两千万,紧接着,今晚又有另一笔交易。
烟雾于指间袅袅攀升,融进窗外那座无人之城,俗丽糜烂的欲望横流。
直到铃声穿透此起彼落,打断关于下一次该与梭温谈价几何的商议,一群人满面红亮,恍若半只脚迈进棺材前的回光返照。
他微微发怔,照理说,会打这支电话的人皆已坐在面前,拿起话筒的当下,心脏忽然缩紧,电光石火,是不可说的瘖哑预感。
水滴霹哩啪啦冲击玻璃,一两秒内,他不确定话筒之中是否真有不明显的浅浅呼吸回应自己喉头耿耿而出的一个字。
“喂?”
在神经无比聚会里,像一阵微风拂过焚热孽土。
无声无息,似永劫,他霎时了然。
轻吐在耳际,像她无数次俏皮的于晨曦中逗弄,手中火光燃尽最后一点星芒,烫灰落下,对方忽地深吸了一口气似终于鼓起勇气。
但他却再无勇气接收。
“别再打来。”
面对倏忽静下的疑问目光,他敛下眼睫,一艘船的帆桅彻底沉入地平线,渐渐,渐渐,泯灭。
“打错。”
“泰生,”,阿晋轻敲门沿,震醒依旧被大雨包围的孤寂办公室,示意时间,一群老而不休的贪狼早已心满意足离去多时。
泰乔义抬起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如自己这样一个逐利之人,追逐幽昧而难以捉摸的欲望,筑起功利殿堂从未知返,竟忽然知觉了索然。
将手中一个夹着几份曼谷医院病历的文件重新锁回抽屉。
拿起鹿角架上的大衣,上面堆满黄寒灯火,一晃,又留在了原地。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便站在瓢泼的水幕里,黑伞吃力地顶住风雨,一股一股,多像日出前瀑布下她怔怔目光。
估计是被中华总会馆门口的人挡下,近期保安增强,名单以外的访客不再能随意进入。
“泰!“
那双眼底为何仍是悲怆?她该拥有平静的。
”......别再......“
”泰!.......“,熟悉的声音淹没在轰然水声里。
他一瞬收回目光,不应再起波澜,她被远远挡开,隔在这个危险世界之外才是她的幸福,大雨彻底模糊了那份断续,阿晋拉开车门。
几步距离,是两人的永远再见。
”泰!我............“
他整个人仍是一顿,握在车门上的手不知不觉用劲,仿佛指骨都该断裂,雨瀑天瀑地地下,掀翻她手中的伞,然而他始终不该回头,无论如何,若是为她。
头一次,他真正认清了自己的懦弱,平治木然滑进纵溢横流的霓虹里,掠过那张追逐哭喊的脸。
雨刷奋力滑动,整座城市像是融化了,糊腻的高楼,钢筋石泥正在倾颓。
“泰生,太堵了,改走FDR皇后桥吧。“
他不置可否,向来沉默的男人只得拿起车载电话通知另外两辆车,今夜的交易在皇后区,乌克兰人,时间仍充裕,但曼哈顿桥似乎有事故,一路回堵进运河大街,不如趁早绕开。
但那个身影再也挥之不去,却直到此时才压制不住如星火烧进心脏的热痛。
”电话给我。“,抢过话筒,ATamp;T车载电话收讯极不稳定,天气恶劣下可通讯距离更小,完全拨不出。
”停车。“
”泰生?“,阿晋愣了愣,这里还只是下东城狄兰西街,根本还没上FDR。
”停车!“
平治只得在风雨中靠岸,无数车头灯将水滴洒落的轨迹照耀得无处可躲。
然而真正站进街角杂货铺的廊檐下,他却没有立即拿起小亭里的话筒,头一次,像个进退失据的旅人,火光如飘摇的魄苗,试了好几次才燃起。
深吸一口,终于缉住手中丁点星光,心绪在烟雾里起伏,终究不可能没有波澜。
“Sir,”
不知多久,暴雨里清亮稚音像缆索,重新靠近失去帆桅的鬼船,没有丝毫畏惧。
“你没有硬币吗?”
他不由顺着牵引低下视线,她有一头深色卷发,柔软蓬松,又圆又大的双眼像两汪泉,倒影盛满一个占住街角电话亭却始终不拨号的男人。
大约是希腊裔,小孩五官精致而立体,“你站了很久,爷爷说若是需要电话,可以到店里打。”
纤细手臂指了指柜台忙着结帐的老人,“不收钱。”
突如其来的酸胀几乎令他一瞬无法言语,张了张口,忽然明白了早已旷废的灵魂深处其实还有温热余光,竟还有真正想要的愿望。
“我有硬币,谢谢你。”,那想望是如此清晰且强烈,梗在喉头,嗓音几近暗哑。
女孩挥挥手漾起一个灿烂如满月的笑容,重新消失在堆满马铃薯的纸箱之后。
拿起话筒,他将身上所有二十五分铜板都投了进去,无人接听,但很快转进答录留言。
由车窗望出去,男人的身影开始在电话亭里说着什么,幽弱的白色顶灯挡住玻璃外泼天潮水与天空之怒,像怒海中唯一孤岛。
然而小亭中的男人扔了烟,脸上终于收起两个月以来的寒冬。
坐上车,泰乔义轻轻拂去大衣表面的水滴,阿晋看了他一眼,默然拉起一点微笑,踩落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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