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亭叫他的名字,他恍若未闻,非但没有停,步伐更大,下了楼,径直出屋,穿过庭院,上了汽车。
孟兰亭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足追了下来,一直追到大门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开着车,面无表情地从自己的身旁经过。
庭院的步道铺了鹅卵石,赤足奔走在上,脚硌得生疼。
孟兰亭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站在那里,望着他将车开出铁门,手脚冰凉,无法动弹。
还很早,冯妈他们前几天也没有睡好,昨夜炮火停止,她们终于也放松下来休息,睡得很熟。刚才发出的这阵动静,并没有将他们惊醒。
枝叶低垂,雾露弥漫,晨曦黯淡。
四周静悄悄,连一声虫鸣也无。
孟兰亭定定地站着。
老闫面带不安,从大门口走了过来,小心地问:“少奶奶……你怎么了……”
孟兰亭回过神,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转身慢慢地进去。
这一天,冯恪之再没有回来。
傍晚,孟兰亭打了个电话到宪兵司令部,接电话的是张奎发,说冯长官白天来了后就睡觉,吩咐过,不接任何电话,也不见任何人。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前几天不是打仗吗,几天几夜没合眼,应该是累坏了,这才这么吩咐的。不过夫人的电话,自然是例外,夫人您稍等,我这就去叫……”
“不用了。让他休息吧。”
孟兰亭向他道了声谢,挂了电话。
她在无眠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叫老闫开车,送自己去了宪兵司令部。
到达时,遇到了一幕意外的热闹的场景。
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大开着。许多市民和青年学生从报纸上得知冯恪之带着宪兵主动支援上海驻军死守北火车站的消息之后,深受感动,视为英雄,今天纷纷自发前来探望慰问,护理伤兵。杨文昌正被几个记者围着,在回答问题,昂首挺胸,红光满面。操场的方向,传来阵阵笑声。
张奎发急匆匆地跑出来迎接。
他的身上披着一朵用红绸扎的大红花,因为一路跑来,有点歪了,斜挂在身上,模样显得有点滑稽。
他站定,朝孟兰亭敬了个礼,随即扶了扶身上的大红花,一边陪着孟兰亭进去,一边笑道:“今天来了好多热心市民,给我们司令部送匾牌,送红花,送吃的,替我们的伤号护理治伤。对了,夫人以前教书的之大戏剧社的同学们也来了,现在就在操场上给我们宪兵表演节目呢!大家都很高兴!”
孟兰亭微笑点头,问道:“你们冯长官起来了吗?”
张奎发说:“还在睡觉!早上市民们纷纷请求面见冯长官,要给他戴花合影。我还去敲了下门,没见冯长官开门,不敢吵他。市民得知他几天几夜没睡觉,还在休息,这才作罢。我刚才正想再过去看看的,您就来了!您来得正好,我带您过去!”
孟兰亭加快脚步,来到了冯恪之之前的办公室。
大概是孟兰亭来了的缘故,张奎发胆气也壮了,大声地敲门,喊道:“冯长官!好起来了!夫人来了!”
他拍了好几下,里头始终没有动静。
孟兰亭让他用备用钥匙开门。
门开了,孟兰亭走了进去,推开那扇里间休息室的门,见里头空荡荡的,冯恪之已经不见了人。
张奎发跟了进来,探头看了一眼,目露诧色,看了眼孟兰亭,又急忙陪笑:“冯长官原来已经走了啊!怪我,今天太忙了,连什么时候走的都没留意……想必冯长官也是挂念夫人你,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到家也说不定了……”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难过和失落之情,出了司令部,问门口的卫兵,这才知道,他在凌晨大约三点多的时候就走了。
孟兰亭打电话回家。
他没回。
又打电话到冯公馆。冯令美不在。佣人说九公子没回来过。
回去的路上,坐在车里,孟兰亭的心中涌出一阵犹如被抛弃了似的绝望和茫然。
她知道他生自己的气。别说生气,就是恨她,也是应该的。
但是他到底去了哪里?
那天,在答应和自己一同出国之后,他看起来和先前并没什么两样。在她面前,依然是笑眯眯的。
但孟兰亭却知道,他晚上的睡眠忽然不好了。
分明前半夜痴缠着她胡天胡帝,按说下半夜,应当倦极,沉沉而眠。
但好几次,在她怀揣心事,睡睡醒醒之间,发现他似乎也是醒着的。
只不过,他大约不想让自己觉察出来。
就好像她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没睡着一样。
正是因为白天那样若无其事,深夜这种类于同床异梦的感觉,才分外的叫人心里发堵。
孟兰亭又怎会不知道,他是因为那一夜自己的请求,才答应和她出国的。
他在她面前,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就越是叫她感到内心负疚。
连她也没有想到,他对自己的退让,竟会到了这样的程度。
但是现在,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来得是如此猝不及防。
也是到了这一刻,孟兰亭才生出一种感觉,虽然和他已经结了婚,也做过世上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事了,但除了他表现给自己的看的冯恪之和那个存在于世人之口以及报纸花边新闻里的冯恪之,自己对于这个名叫“冯恪之”的男人,竟然好似一无所知。
他现在到底去了哪里?
她忍住想要落泪的感觉,想来想去,终于又想到了一个人。
她让老闫开车送自己去了闸北何方则的一二师驻地。
停火了一天一夜,上海如同一条被冻僵的春虫,在阳光雨露的滋养之下,瞬间又复活了过来。
南市和闸北的大部分店铺又再次开门,街道上人来人往,倘若入目没有被流炮击中的毁损了的街边房屋和随处可见的聚在一起忧心忡忡谈论时局的市民身影,就仿佛一天之前,根本未曾有过那样一场激烈的战斗。
但是战争的阴影,丝毫也没有消散。
驻军附近,戒备森严。
距离两公里外,孟兰亭的车就被拦了下来。神色肃穆的卫兵上来盘问,得知她的身份,态度终于恭敬了,但还是请她在这里等着,自己去打电话。
很快,士兵予以放行。
孟兰亭在临时指挥部里,见到了何方则。
他的肩膀被一颗在附近爆炸的炮弹碎片击中,已经取出,除了生活日常,基本不影响活动,所以从医院出来,直接就回了这里。
孟兰亭向他打听冯恪之。
“我们……出了点不愉快……”
孟兰亭顿了一下。
“他昨夜一夜没回,原本睡在司令部里的,今早我去找他,说他早早就走了。不知道有没有来过您这里?”
何方则仿佛有点惊讶,但也没多问什么,说道:“昨天我在医院,他来看过我,今天倒不知道。不过你别担心,没事的。”
他望了眼孟兰亭有点苍白的脸色。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帮你打听下,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孟兰亭感激地点头,看来眼他缚着绷带的肩膀:“何师长,你的伤怎么样?昨晚我听八姐也提了句,说你受伤了。”
何方则顿了一下。
“没事。很快就能好。”他微微笑道。
“何师长,你的伤该换药了。”
一个年轻的护士敲门,走了进来,站在一旁等着,望着何方则,俏丽的双眸里含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眼睛一眨不眨。
孟兰亭看了眼小护士,向何方则道谢,随即告辞,被他送了出来,心事重重地回到家。
下午,何方则打来了电话,说有人告诉他,在吴淞炮台附近看到过冯恪之,让她去那里找他。他已经吩咐过人,让驻军对她予以放行。
孟兰亭的心跳加快,立刻出门赶往吴淞。
她是在傍晚时分,被人带着,到了炮台附近的。
“冯长官就在前头,夫人上去,就能看到了。”
带她进来的军官指着前方那道堤坝,说道。
孟兰亭走了过去,踏着沉重而沉默的布满了沧桑岁月和新旧炮弹痕迹的台阶,上了炮台。
黄浦江在这里汇注入了长江,滚滚东去,浊浪滔滔。
一道残阳,铺在江面之上。她看到冯恪之背靠着一尊大炮,面对着远处那片苍苍茫茫的入海口,就坐在堤坝之上。
脚边的堤坝之上,丢了好些烟头,长长短短。夕阳里,他的身影被吞没在近旁那尊如卧着的负伤巨蟒的钢铁大炮的巨大黑影里,岑寂而静默。
孟兰亭停在了炮台口,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慢慢地朝他走了过去,叫了他一声。
冯恪之回过头,看向了她。
片刻后,他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就在他仿佛要起身的时候,孟兰亭朝他奔了过去。
“恪之!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求你听我解释。那时候我确实是因为大姐才和你结婚的。但是现在我已经改变了想法。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
“还有,我不逼你出国了。你想留下,就留。我和你一道,我也不走!”
她的眼圈红了,声音颤抖,含泪望着他。
江风很大,吹着她的发丝,吹出了含在她眼眶里的泪珠。
泪珠沿着她的面颊,倏然滚落。
他的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了她片刻,沉默了良久,低低地说:“兰亭,和我才睡了不过半个多月,你就已经喜欢上了我?”
孟兰亭顿住。眼泪流得更凶。
他望着她哭,片刻后,挪开了视线。
“你别哭。我没有怪你,也不能怪你,是我对不住你。我大姐是什么手段,我再清楚不过。”
他拿起先前随手放在炮管上的外套,从堤坝上跃了下来。
“走吧,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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