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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四章 屈屈薄礼,不成敬意

    扔过高肇这一封,李承志又拿起张敬之的亲笔手书。
    “自高平一别,已近两年……然京墨大婚,某却无瑕入京,老夫甚以为憾……”
    语气很是温和,信中大都是思念之语,而李承志再次读来, 依旧讪讪不已。
    张敬之分明是在暗讽他,几乎两年了,竟都未给他去过一封半信。
    对于这位叔外舅,李承志还是很愧疚的。
    想当年,祖居李氏已然破落,不说在泾州,更不提关中,只在小小陇东郡而言,影响力都已小到忽略不计的程度。若非张敬之对他青睐有加,鼎力相助,李承志焉能召集近万平叛大军,立下不世之功业?
    之后,若非张敬之顶着灭族之险谋划斡旋,李松绝无可能有惊无险的率四千战兵远循河西。
    也就更不会有之后足一万五千户关中流民迁至西海,为如今的李氏奠定铁一般的基石。
    更如张信义、张兴义等张氏子弟,皆为出类拔萃之才,若非张敬之用心良苦,焉能不去举官,而随李氏落草为寇?
    凭心而论, 张敬之如此待李承志, 便是换成亲儿子也就如此了。
    而自假死脱生之后, 李承志之所以再未与他联络过一次, 只是因风雨欲来,暗流涌动,局势愈见凶险,他怕露出马脚害了张敬之,甚至张氏一族。
    就如如今,奚康生只是凭空猜疑,毫无依据可言,却依然怀疑到了张敬之。而若是自己与他频繁连络,便是不被奚康生抓到明证,也定会寻到珠丝马迹。
    其余不论,只是张氏年轻一辈的子弟一年少过一年,一年死的比一年多,就能让奚康生浮想联翩。
    阎王爷是盯死了你张氏不成?
    若奚康生心狠些,难保不会像高肇囚困李始贤一般,将张敬之拿来要挟自己。
    到那时,自己应是不应,救是不救?
    抛开姻亲不提,便是为了拢落人心,不使麾下张氏子弟与自己离心离德,自己也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李承志心中一跳。
    不对啊?
    若真是这般打算,奚康生为何如送礼似的, 将张敬之送上了门来?
    更有甚者,近似添头一样,让达奚为副, 与张敬之一并遣来。
    至于李丰所猜测的,达奚是为了监视张敬之等等,就跟讲笑话一样。
    达奚为人太过忠厚,若论玩心眼,再活十辈子也比了张敬之。
    所以,奚康生就不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以自己的秉性,及与达奚的交情,若是将达奚强掳到西海,难道还能杀了他?
    这般一想,李承与更觉古怪:这老贼不会是在两头下注吧?
    就如关东、山东士族一般,子弟在南北两朝任重职者大有人在。奚康生未必不是未雨绸缪,提前落一招闲子,给达奚一族多留一条后路。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李承志即欣喜,又郁闷。
    郁闷的是这老贼算定了自己,欣喜的是若所料不差,奚康生应该还会送自己一份礼。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即然牛头牛身子都送来了,这老贼绝不会吝啬于一个牛尾巴。
    稍一思忖,李承志当即就有了决断。
    “兴义!”
    张兴义一声应诺,踏进中堂:“郎君有何吩咐!”
    李承志提笑疾书,边写边交待道:“持我手书,速回比干城,然后如此,这般……”
    张兴义眼睛越睁越大,既兴奋,又感激。
    ……
    西海郡,河渠司。
    此处为西汉时所建,当时有黄河支流流经漠南,赵充国在河西屯兵时,便在此地建了司衙。后汉时黄河改道,支流断绝,司衙便被荒废,距今已有四百年之久,是以早已破败不堪。
    张敬之与达奚就暂时躲在这里,除二人各有十数亲随,其余便只有数十甲骑。
    原本是有两百的,但因达奚一意孤行,不听张敬之之言,予数日前意欲绕过南床山的柔然大军。结果出去了两百二十余骑,回来的还不足一百……
    张敬之倒是建议趁早回返,向奚康生复命,达奚却心有不甘。
    启程之时,奚康生的叮嘱还言犹在耳:便是千难万险,也要探明大碛至居延一带有无大部隐居,若是能见到李承志,再好不过……
    而如今别说居延海,连南床山都翻不过去,若是回返,又如何给奚康生交待?
    是以达奚有如铁了心,谁劝都无用。
    但他也知道,在此耗的越久士气越低。便如此时,帐内有酒有肉,帐外还烤着肥羊,但近百兵卒个个愁容满面,如丧考妣。
    这般下去,难保有一日不会士气尽失,逃个精光……
    今是难得没有起风,但北地温差极大,夜里依旧有些寒凉。张敬之裹着一件薄裘坐在烽台上赏着月色,手里提着一只酒囊,时不时就会呷一口。
    达奚站在城墩下的阴影处,脸色时而纠结,时而彷惶。犹豫了许久,才猛一咬牙,轻咳了一声。
    张敬之扭过头,看到漫步而来的身影,疑声唤道:“奚中郎?”
    “别驾倒是好雅兴?”
    达奚登上烽城,一屁股坐在了张敬之身边,从他手里夺过酒囊,咕咚咕咚的灌了好几口,而后又往张敬之面前一递。
    张敬之微微错愕,又哑然一笑,接过酒囊喝了两口。
    达奚此举有些无礼,但以他的秉性,不过是在向张敬之表达亲近之意而已。
    二人多久未有过这般熟捻的举动了?
    至少该有两年……
    张敬之悠然一叹:“可是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了?”
    “对!”
    达奚有如赌气一般的冷哼道,“是以特来向别驾讨教!”
    有如小孩心性,反倒表明前嫌尽弃,张敬之轻声笑道:“你我之间,何必置气?”
    达奚瞪着双眼:“那你告诉我,李承志是生是死?不论与否,你但凡应一声,我便当你所言为真,明日就下令回返,向从父复命?”
    这让自己怎么答?
    达奚如此直接,近似破罐子破摔,反倒打了张敬之一个措手不及。
    这根本不是自己说不说真话的问题,而是以达奚的智慧,根本骗不过奚康生。
    明明是父子,却如天壤之别……
    张敬之叹息一声,方要回应,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细响。
    仿佛刀剑相击,又如珠玉落盘,琅琅有声,清脆悦耳。
    “叮叮……叮叮……”
    响声越来越密,越来越近,二人毛骨悚然,近如呆了一般的对望着。
    眼中皆是惊惧相加,达奚突的一动,有如炸了猫,纵向跃上半塌的墙头,往响声传来之处瞭望。
    月光如水银泄地,仿佛在沙海之上披了一丝轻纱。而远处寒光点点,一晃一晃,就如星辰落地,遍野星芒。
    这哪是什么星辰,而是数不清的甲骑。
    而方才那脆耳的响声,分明是铁甲甲叶撞击时的响动。
    能看的如此清楚,听的如此真切,分明已不足半里,为何自己之前半丝都未察觉?
    而这些兵,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顾不得脑中乱七八遭的念头,达奚厉声大吼:“敌袭,上城……”
    城下顿时乱做一团,兵卒扔了酒囊、羊腿,一窝蜂似的上了城墙。
    但看到古城四周那数不清的寒光,近百兵卒无一不是脸色煞白,两股战战。
    来敌怕不是有三五千,皆是人马俱甲,还守個鸟毛?
    就只这百余人,对方只需一轮箭,就能灭个七七八八……
    达奚脸上已无半丝血色,两手已然拉开了大弓。然而箭在弦上,却如冻住了似的,任凭两臂狂颤,达奚却不知该不该松弦。
    若为两百里外的柔然大军,军阵不会这般齐整,更无可能人马皆甲,且能悄无声息的靠近古城。
    但除过胡兵,这数千骑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六镇,夏州,更或是……西海?
    正当达奚惊疑不定,骑阵中升起了一盏灯笼,就如凭空被定了身,数千骑予城外齐齐站定,整齐的令人心中发寒。
    而后一骑出阵,往城下走来。未带一个护卫,更未竖盾,视城上近百利矢如无物。
    也就十多步,来将驻马,笑呵呵的朝达奚拱着手:“奚中郎,别来无恙乎?”
    达奚眼珠子猛的往外一突:这声音……怎这般耳熟?
    脑中仿佛冒出了一根线头,将要捉住之际,突听张敬之一声惊疑:“信义?”
    张信义?
    好像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觉浑身酥酥麻麻,犹如无数蚁蜂噬咬。
    心中更是涌出了滔天怒火,达奚又惊又疑,又气又急:“张信义,好你个狗贼,你不是死了吗?”
    两年之前,李承志征讨秦、梁二州之时,到泾州向奚康生求援,奚康生便遣三营精骑助战。
    时达奚为主,张信义为副。然陈仓一战,张信义并两营战骑死伤殆尽,未剩一个活口。
    事后奚康生斩钉截铁,称定是被李承志藏了起来。达奚还据理力争,称陈仓之战惨绝人寰,便是中军精锐都死了近万,再死上两营泾州精骑也不足为骑。
    为此,他被奚康生狠狠的抽了一顿不说,更是在奚康生的强令下,不得不与张敬之疏离。
    而如今才知,从父竟未料错,竟真是李承志这狗贼所为,他焉能不怒?
    他恨不得松开弓弦,一箭将张信义钉死在城下。
    但也就转了个念头,突觉手上一重,竟是张敬之双手攥住了箭杆。
    “中郎,万万不可……倒非老夫怕你射死信义,而是李氏甲胄皆为精钢所锻,便是换成奚公在此,也绝伤不到信义分毫……既如此,何必伤了情分?”
    就算射不死,爷爷也要射一箭解解恨……
    不说还好,达奚一听更觉怒火中烧,侧身挤开张敬之,竟又举起弓:“张敬之,枉我引你为挚友,但你却百般欺瞒于我,如今更是惺惺做态,假仁假义,比李承志那贼子还要可恨……”
    “我何必多此一举?”
    张敬之怅然一叹,“若有意害你,我早已诱哄你至比干城了……”
    稍一顿,他又朗声喝道:“尔等若不想死,就将中郎绑了!”
    “谁敢……”
    达奚顿时大怒,怒声厉吼。但吼声未落,竟真有十数个兵卒扑冲了过来,还尽是麾下亲信?
    他气的哇哇大叫,但只是瞬息之间,达奚就被扑倒在地,满身大汗。
    张信义好不惊讶,呆呆的看着城上这一幕。
    他还以为要费好多口舌,也更说不定达奚恼羞成怒,会拿叔父做人质。
    谁想这般轻松?
    正自愣神,又听张敬之怒声斥道:“为何如此突然,伱就不能让张启(张敬之之前派往比干城的亲信)先予我知会一声?”
    张信义讪笑着:“还请叔父见谅,郎君便是这般交待,说以免打草惊蛇惊动了奚中郎,若是让其逃回关中,反倒白费了奚尚书眷眷之心,是以令我等快刀斩乱麻……”
    “放屁,这与从父何干?”
    达奚已被捆的如粽子一般,也就只能破口大骂。
    也不只是他,就连张敬之也错愕不已,心想奚康生分明不怀好意,怎又成了眷眷之心?
    “叔父,此处人多眼杂,能否先将侄儿放进城再予你细说?”
    张信义又一指达奚,“郎君断定,奚中郎怀中必藏有奚尚书之亲笔密信,叔父一搜便知……”
    “你搜个鸟毛,若有从父密信,爷爷岂能不知?”
    “中郎,有的……不过在卑职身上!”
    就如一道旱雷,将达奚轰的外焦里嫩,又觉身上一轻,一个军汉从他身上爬了起来,伸手在怀里一阵摸索,掏出了一个皮封。
    “此为尚书之锦囊妙计,称若至危急或必要之时,可交由张司马……”
    还真有?
    张敬之下意识的接了过来,又瞅了一眼那军汉,发现此人不但是达奚的贴身心腹,亦为奚康生族中子弟。
    怪不得自己喊了一声绑,这些军汉来的如此之快,怕不是奚康生早有安排?
    暗中惊疑,张敬之迫不及待的拆开了火漆,其中足有十数张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就着火把,他匆忙一扫,而只是一眼就僵在了原地,如雕塑一般:“李国公,屈屈薄礼,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奚康生不但将他与达奚当做礼物送给了李承志,更是密令心腹,将张氏举族送往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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