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这几天的心情,其实还不错。
在马邑太守王仁恭和郡丞李靖的配合下,整个雁门郡实行坚壁清野,总算把突厥的兵锋拦在了灵丘以北,乱石绵延的戈壁滩上。
有句话他还是认可他们家老三的,战场上打不赢,谈判桌上再怎么谈结果都一样。
于是老李一面集合被留在太原训练箭术的五万降兵北上过五台山,一面联络马邑校尉刘武周会同定襄尉尉迟恭率两千骑兵东出云内抄后,在莽莽戈壁之上分割突袭,一战灭了五千突厥先锋骑兵,把始毕可汗给逼上了谈判桌。
恰巧此时,他之前布置的几路后手开始起作用了。
薛延陀和西突厥信了他老李的邪,还真就觉得始毕这家伙居然敢去捅杨广的屁股,怕是嫌命长了,便想着趁机浑水摸鱼捞一把,抢了契骨部的几个草场和上千的奴隶。
义成公主趁势给始毕写信,言说你看你不在家,别人就来你家打你的娃,抢你的人,搞不好还想睡你的女人,你还不赶紧回来揍他们?
一面是后院起火,一面是老李坚壁清野,毛都没给他们留一根。怎么选就很明显了,但始毕可汗又有些不甘心。
别看东突厥这几年崛起成了庞然大物,号称控弦百万,打得周边国家没脾气,连抢了大隋十几个藩属国,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北方霸主。但在老杨面前,始毕总觉得有些心虚。
这大抵也是汉民族上千年传承的“是男人就逐鹿中原,北击外侮”的传统给闹的,身为“蛮夷”,不找机会把中原王朝打一顿,他总觉得眼前这风光是假的。
毕竟只要中原王朝是大一统,就由不得“蛮夷”们不慌。
好在这心虚总算还没把他脑子烧掉,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得了老李嘱咐的晋阳令刘文静找上门来,送上了老李的诚意。
李渊那意思很明确,你不是就想听人叫你老大嘛,只要你不出去大声嚷嚷,那我就认下你这个老大,以后每年给老杨送礼也算你一份儿。他那边儿就图个面子,你这边才是里子啊!
比起给别人搭台阶和放身段,李老三绝对比不过他老子的节操。且不说随刘文静一同来到突厥军帐那一车车的礼物,单是老李在给始毕的私信里,就已然一口一个大哥的叫上了。
始毕可汗当场就觉得,老李这人能打仗又会做人,端地是条汉子。
于是就在三月中,入境近两个月的突厥大军渐次退出长城,火急火燎的回去揍西突厥和薛延陀去了。
搞定了突厥,平定了四方乱匪,太原与河东诸郡也开始了农忙春耕。老李那不安的小心脏踏实下来,着实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安安稳稳的混过了三月。
四月一日,阳光明媚,春暖花开。
李渊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射了会儿箭,便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吃早餐。这边粥还没喝完呢,一群比他起的还早的人便簇拥着捧着个木盒子的裴寂闯进了留守府。
近三十个文吏武将胳膊上尽皆绑着黑布带,一个个穿着正式,神色肃穆,好似要去上坟。
李渊闻声出了正厅,一瞧对面来人,心里便咯噔一声。
除了裴寂,原本被皇帝下旨要弄死而被他藏起来的刘文静、随李建成在石艾督建新关的武士彟和殷峤都在场。
而其他几位犯了事儿跑来晋阳求他庇护的亲戚如小舅子窦琮、亲家长孙顺德等也都在侧。甚至于被李大德强令死把着兵权就不给他的中条山民兵团的几个校尉也都在。
所以……
“大,大郎他怎么了?”李渊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哭意。
“嗯?”
来到近前正要说话的裴寂闻言一愣,心说哪儿跟哪儿啊?怎么就扯到李建成头上去了?
当然也不怪老李胡思乱想,实在是在场的人中,除了本来就躲在晋阳的一群穷亲戚和故友,大半都是应该在石艾随李建成守关的兵将。现在他们出现了而李建成不在,可不就是出事儿了嘛!
“嗨!唐公勿忧,是好事!”
裴寂听罢老李的询问,当场就把自己的老脸笑出了菊花。一群人拥着他进厅里坐好,裴寂才掀开手里捧着的木盒。
王威那死不瞑目的头颅直勾勾的看着老李,似有千言万语又说不出口,让后者正要端茶的手差点就挥到裴寂的脸上。
去泥麻痹的吧,这特么叫好事?
“王郡丞!这!怎会如此?”
李渊腾的一下站起身来,颤抖着接过木盒,胡须下的嘴巴一咧,酝酿着感情就要开始哭。
便在此时,裴寂使了个眼色,太原府司马刘政会便出列抱拳,大声道:“太原副留守、郡丞王威意图谋反,已被吾等诛杀!如今天下烽烟四起,隋政不纲,百姓摇乱。常言道,天辅德人与能,乘机不发,后必蹈悔!吾等今聚唐公麾下,愿公为天下倡,成帝王业,起兵伐隋!”
“哗啦!”
不等老李变色驳斥,厅内的一群人已然全部跪了下去,大喝道:“愿公为天下倡,成帝王业,起兵伐隋!”
“这这……”
李渊这会儿的心脏跳动得着实有些剧烈,脑瓜子嗡嗡的。脚步后退之下,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手里的盒子再也抱不住,把王威摔成了滚地皮球。
这是坑我啊!
老李内心大吼,这一瞬间的念头格外的丰富,嘴上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大概是因为骂街的脏话太多,在嗓子里堵了车。
过了好半天,勉强想出了三条正当理由的李渊才喘着粗气看向裴寂,咬牙道:“这是谁的主意!……大郎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好吧,到了这会儿,他仍觉得李建成是出事儿了,没准就被这帮混球给扣下了。
“世子在城外集合兵马,稍后便会来请唐公。”
裴寂笑眯眯的,对他这反应一点也不意外。解释了一句后,又从袖笼里摸出个信封来,递给李渊。
“此乃三位公子自关中发来的倡表,许多拥戴唐公之人俱已具名签字了,公且过目。”
“嗯?二郎,三郎?”
一听说还牵扯到了他另外两个儿子,老李心里顿时有种“有人坑爹”的预感,急忙打开那封“劝进书”来,随后便是眼前一黑。
那上面的内容其实不多,但人名是真的多。密密麻麻的血手印看得他密集恐惧症差点没犯了。
排在最前面的,自然是李家四兄弟的大名。
李大德很贴心的给他大哥预留了位置,嗯,按年龄排的,第一个。据说李建成在被十几个大汉围着签的时候,感动的都哭了。
但随后的一些名字,却是看的老李一脑门子的冷汗。
兵曹承务郎陈政、虎牙郎将桑显和、芮城令张文潜、永济通守柳昂、绛州通守陈叔达……
要知道,这些人一旦写下名字,所代表的可就不单单是自己了。其背后的家族、姻亲、人脉关系,等同于一起投向了老李。
要是这个时候,李渊来一句“我不同意”,都不敢想象自己会在一瞬间得罪多少人。
“据二公子派回的信使言说,此番幸得三公子妙计,将大兴留守兵马尽数调出关中。如今我大军严守潼关,想必此时已然兵临大兴城下了。说不定唐公南下入关时,关中已然平定!”
裴寂笑眯眯的,又在老李心头砸下一记重锤。
“已经……出兵了?”
李渊吞了下口水,茫然的看向裴寂。后者笑眯眯的点头,那意思好似在说“是呀是呀,已经打起来了,你就要当皇帝了,开心不?”
“呃呵……”
前者嗓子里挤出一口憋了好半天的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所以,你们特么的,其实就是来通知我一声?
瞧着堂下还跪着的人群,过了半晌,老李便一抚额头,摆手无奈道:“事已至此,那就照办吧!”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这会儿就算他把兵马给强撤回来,然后把四个儿子排成一排挨个砍了,老杨也不会信他是个乖表哥的。
“喏!”
众人一阵齐声大喝,然后便各自忙碌了起来。
有的去组织张榜告文,有的去准备祭天的高台,还有的招呼去晋阳宫武库分发铠甲兵器,瞧那样子,果然是早就计划好的。
老李耷拉着个丧脸,很难说自己是什么心情,反正忐忑的一批。眼见裴寂溜达着往外走,便赶忙拉住。
“裴监莫走,”老李那老脸此时可怜巴巴的,拉着前者的衣袖道:“某还有事与你商量!”
“固所愿,不敢请耳!”
裴寂可就比他淡定多了,从头到尾都乐呵呵的,像是随手扶了个老奶奶过马路一般。
不就是造反么,多大点儿事啊!
当然老李留下他,也不单纯为了唠嗑,还有解惑。
以前从来都是他下棋设局,给别人下套,还从来没有人给他下过套呢。这边才以他睿智的头脑摆平了突厥,没成想转身就被亲儿子给踹在了腰上,一个大马趴掉进了火坑。
“你适才说,二郎与三郎已经起兵入关,这是真的?”
李渊眼中散发着希冀的目光,还期望裴寂突然跳起来嘲笑,说其实我是骗你的,愚人节快乐云云。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
此刻的大兴城外,已是战旗密布,大军云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