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迩在病房中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是雪白的天花板,她动了动胳膊,还行,没废,就是有点疼。
又动了动腿,轻轻舒了口气,没残废。
“醒了?顾大英雄?”
她朝旁边看去,高寺桉正坐在她旁边,手上是削了一半的苹果。
当时打红了眼,满脑子想的都是林尾月被这帮畜生差点害死,她要不趁着警察来多打几个都意难平。
后来她在雨幕中看见付清徐缓缓倒下,又听见了林尾月撕心裂肺的哭喊,再然后,就听到了警笛声,大雨中,尖刺的鸣笛声划破耳膜,红蓝色的警灯透过密集的雨水映在她的脸上,顿时这片漆黑的小过道变得无比明亮,她睁着眼望天,喉咙那里哽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随后,救护车也赶到了。
原本她叫来的救护车只是为了救林尾月,却没想到他们几个人都上了担架。
她看到林尾月抱着付清徐,白色的校服上除了黄泥,全都是血。
鲜红,刺眼,又可怖。
林尾月大哭着呼喊着付清徐的名字,而那个少年原本就苍白虚弱的脸只显露出一丝死气,无论她怎么喊,都不会再睁开眼睛回应她。
她看到林尾月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将付清徐用力护在怀里,又看到神色癫狂的付清莱想要上前触摸她怀中的那个人。
在顾逸迩眼中,林尾月的脸上总是带着甜甜的笑意,纵使生活艰难,几乎夺走她所有的快乐,她却从来没有为此消沉过。
她乐观,善良,又坚强,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好好读书,将来找份好工作,给我爸爸养老。
她会适当的接受周围朋友的好意,但是一定会说谢谢,她有自尊心,可却恰到好处,不会鲁莽,不会逞强,时刻保持着底线,不过分依赖他人。
林尾月大吼着让付清莱滚远一点。
她用力将付清莱推倒在地,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冲她嘶吼。
你走开!别碰他!
她嗓音沙哑,声带已经磨损过度,每一句都耗尽了力气,却还是护着付清徐不让付清莱靠近一步。
顾逸迩从来没见过她这幅样子。
后来,救护车上,躺在她身边的二更忽然陷入了昏迷,开始发起了高烧。
“吃苹果吧。”
高寺桉轻柔的一句话,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顾逸迩接过苹果,轻声问道:“他们有没有事?”
“他们都没事,受伤最重的那个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你那个好朋友和他在一起。”高寺桉语气平静,“至于和你们打架的那一波人,都已经被拘留了,领头的那个女生已经不是第一次组织校园暴力,不过每次都因为家里人的关系被压下了,这次她招惹上你们,应该没这么容易了。”
顾逸迩扬起唇角:“就该给她丢进少管所。”
高寺桉挑眉:“你把人家的脸都给打毁容了,还好意思说?”
“谁让她欺负我朋友?”顾逸迩振振有词,“我只照着她的脸来了几下狠的,没把她给打的缺胳膊少腿是我怜香惜玉。”
“叔叔要是听到你这些话,估计会后悔送你去学跆拳道。”高寺桉无奈的笑了。
“我不后悔学了跆拳道。”她咬了口苹果,口齿不清的狡辩。
高寺桉调侃道:“被处分了也不后悔?虽然你们这次是受害方,但到底也是参与了暴力行为,就算不记大过,警告是肯定免不了的。”
“不后悔。”顾逸迩咧咧嘴,“一次记过能换来我朋友平安无事,太划算了。”
高寺桉站起身,无奈的摇了摇头:“我记得以前有人说,自身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朋友相安无事,这难道不是另一种获利吗?”顾逸迩仰头看着他,“起码,我没有失去这个朋友。”
“等你休息好了就去看看他们吧。”高寺桉转身就要离开,“我还有点事,先回公司了,晚点妈和叔叔会来看你的。”
顾逸迩叫住他:“我打群架,你都不训斥我?”
“谁年轻时没为朋友闯过祸?”高寺桉转头,语气轻快,“等长大后,这种机会少得可怜,趁着还年轻,好好地挥霍青春吧。”
高寺桉刚离开,顾逸迩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落地的时候腿一个抽筋差点摔倒,她扶着膝盖吸气,咬牙揉了揉,待关节可以正常活动时,才缓缓朝门口走去。
“当英雄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啊。”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忽然不知道其他人在哪个病房。
反正都是受的都是皮外伤,不外乎就在这一层楼,顾逸迩扶着走廊栏杆,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找过去。
她透过病房门上镶着的一小块玻璃窗一个一个往里望去。
先是找到了陆嘉他们几个人,一群人正打着绷带围在病房里吃水果看电视,见她来了还邀请她一起加入。
顾逸迩婉拒:“你们没事就好了,司逸呢?没跟你们一起吗?”
“哦,他在单人病房呢,你直走最里面那间就是的。”陆嘉给她指了路。
顾逸迩点点头:“那二更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表示不知道二更在哪间病房。
“他家里人应该也给他安排了单人病房吧,反正都在这一层了。”
顾逸迩跟他们道了别,打算先去找司逸。
她按照陆嘉说的,走到这一层的最里面,门紧闭着,她悄悄凑上前观察,果然看见了司逸。
还有司叔叔和教导主任。
他们似乎在谈论着什么。
顾逸迩刚想敲门,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顾逸迩和里面的人对视了两眼,尴尬地笑了:“司叔叔,主任。”
“逸迩?你没事了吗?”司爸爸低头打量她。
顾逸迩摇头:“我伤的轻,打架的时候司逸一直护着我。”
“这是他应该做的。”司爸爸轻轻笑了笑,“你们好好在医院休息,等司逸回学校了,你帮我多盯着他念书。”
顾逸迩有些奇怪:“他已经被保送了啊。”
教导主任在司爸爸身后重重叹了口气:“他放弃保送了。”
“放弃?”
“你好好跟他谈谈吧。”
两个大人同时叹了口气,离开了病房。
顾逸迩走进病房,就见司逸坐在床边,盯着地板发呆。
“你在想什么?”她轻声问道。
司逸抬起头望着她,冲她笑了笑,用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床垫:“过来。”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抱住,倒在了病床上。
顾逸迩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这是怎么了?”
司逸埋在她的颈窝里,闷声道:“别动,让我抱会儿。”
她没有再问,只是任由他抱着,渐渐地,顾逸迩感觉脖子那里有些湿。
“司逸?”
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让我,脆弱一会儿。”
司逸好像是哭了。
他哭的很小声,连一般人哭泣时会发出的抽噎声都没有,若不是能感受到他肩膀细微的抖动,和颈窝那里的泛湿,她甚至察觉不到他哭了。
“乖宝宝,别哭了。”她拍着他的背,有些笨拙的安慰着。
忽然,司逸低低的笑了。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牢牢锁在自己的身边:“耳朵,以前我答应过你一件事,现在能换你答应我吗?”
“什么?”
“这辈子都别离开我了。”
少年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被抛弃的雏鸟,在破落的巢穴中低声呜咽着。
“我答应你。”她承诺。
两个人就这样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直到顾逸迩肩膀都发麻了,司逸才起身,顺便也将她扶了起来。
他的眼睛红红的,脸色苍白,穿着白色病号服,显得很是文弱。
顾逸迩挣扎了很久,还是问出了口:“你放弃保送了?”
司逸点头。
“我能知道理由吗?”
司逸勉强的扬了扬唇角,故作轻松:“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司华佗,佩服。”顾逸迩冲他抱拳。
他的笑忽然僵在了唇边,语气有些哽咽:“耳朵,二更他病了。”
顾逸迩张着嘴,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
“我不想他死。”司逸垂眸,有泪水从他眼角处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一路跌向洁白的床单。
蹒跚学步时,他们一起围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刚上小学时,他们绕着篮球场骑自行车;进入青春期时,他们一起学古惑仔看黄片;到了现在,他们约定一起去北京。
成长中的每一个脚步,都有二更的影子。
司逸咬牙捂着眼睛,泣不成声:“如果我能救他,如果我能救他……”
顾逸迩吸了吸鼻子,只轻声问了他一句:“放弃数学,你会后悔吗?”
“不会。”司逸缓缓摇头,“如果当医生,能让更少的人体会这种生离死别,我认为值得。”
“你一双手是救不活那么多人的。”顾逸迩轻声喃道,“死这个字,听着难,做起来却太简单了。”
“我小时候做梦,总希望自己是超级英雄,拯救万千大众。可是一直到我长这么大,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渺小,我不能决定生死,不能阻止灾难,甚至连身边的人,我都无能为力。”司逸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语气坚定,“但只要我能尽自己所有,哪怕只是一条命,都值得。”
他的善良刻进了骨子里。
顾逸迩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司医生。”
“还没考上呢。”司逸抿唇。
“我相信你的。”顾逸迩眨了眨眼,“你会成为最好的医生。”
***
清大附属第二医院。
外科楼层。
二更躺在病床上,无奈的看着眼前的母亲。
“妈,别哭了,哭能把我脑子里的肿瘤给哭出来吗?”
尔妈妈带着哭腔骂他:“是不是想挨揍!”
“不想,嘿嘿。”二更摸了摸脑袋,“爸,你劝劝妈,让她别哭了。”
尔爸爸一脸平静,皱眉:“你妈想哭是我能控制的吗?”
“要不怎么说你是妻管严呢,连我妈哭都不敢劝,活该被她打压一辈子。”二更撇嘴,“等以后家里没我了,你就没帮手……”
话未落音,就被尔爸爸的一声怒斥给止住了:“说什么呢!”
二更嘻嘻哈哈的:“呸呸呸,不吉利,不吉利。”
“晚上你们娘俩想吃什么?”尔爸爸起身,“我去给你们买饭。”
“哪还有心思吃饭啊。”尔妈妈哭得嗓子都哑了。
“那也得吃!不吃谁照顾知秋和更绿?我去买饭,你在这儿看着更绿。”尔爸爸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出了病房。
二更喃喃:“爸爸可真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啊。”
几分钟后,病房门被叩响,二更朝门口喊了声:“进来吧。”
待看到门口的人时,二更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语气轻快:“逸哥逸姐你们来啦。”
尔妈妈擦着眼泪起身:“你们聊吧,我去找你爸,我怕他没带钱出门。”
送走了尔妈妈后,二更靠在枕头上,调侃道:“夫妻档来看望病人啊?”
“尔更绿。”司逸语气严肃的叫了他真名。
“怎么了?这么严肃。”
片刻间,二更被一个坚实的怀抱用力的抱住了。
二更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逸哥,你咋了?太紧了,喘不过气来了。”
司逸放开他,用力拍在他的肩膀上:“等我学成回来救你。”
“什么?”
“你一定要活到那一天,我亲自给你开刀。”司逸语气平淡。
“不是,你都在说什么啊?”二更一脸懵逼。
顾逸迩替他解释:“你逸哥弃数从医了。”
“啊?逸哥,你没毛病吧,鲁迅先生说了,学医救不了中国人,你学医也不一定能救得了我啊。”二更语气结巴,“不行,你不能放弃数学,这我就成罪人了。”
“所以为了报答我,你必须好好活着,你要是敢死,我恨你一辈子。”司逸狠狠瞪了他一眼。
二更缩了缩脖子,逸哥的眼神太可怕了。
此时医院外,尔妈妈正在到处寻找尔爸爸的身影。
终于在一家小饭馆门口找到了他。
“一份酸辣牛肉,一份麻婆豆腐,再加油麦菜和有机花菜,三份饭,快点。”她听见尔爸爸这么对师傅说。
他们大可请保姆做了饭送过来,尔爸爸老是嫌弃外头的餐馆不干净,都不肯在外头吃饭的。
果不其然,尔爸爸找了个空桌子坐下等菜。
刚坐下,他就捂住了眼睛。
忽然抖动着肩膀,闷声哭了起来。
餐馆老板有些担心的问他怎么了。
尔爸爸只是摆手,四十多岁的男人,就那样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尔妈妈站在不远处,一起跟着落了泪。
***
林尾月头上还缠着纱布,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坐在付清徐的床边。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坐多久。
反正,在他醒来之前,她会一直坐在这里。
病房里充满着消毒水的味道。
墙壁和被单都白的刺眼,病床上的付清徐皮肤雪白,几乎要和这病房融为一体。
那天在摩天轮上,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挑眉,低笑,朝她靠了过来。
在她耳边说。
我不信你不懂。
林尾月苦笑。
那个总是神色清冷的男孩子,不染尘世,仿佛这世上所有的污秽都与他无关。
那天,他身上都是泥和血,五官扭曲,双腿失去了支撑点,却还是牢牢挡在了她的身前。
他昏倒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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