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誓词

    距离索伦学院的神眷者测验,又过去了十天。
    这十天内,没落的弗格斯家族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
    弗格斯夫人从宴会边缘人物,一跃成为社交的宠儿,每天乘着她那陈旧的、刻有金色鸢尾花的马车进进出出,成为其他贵妇的座上宾。
    不过,去光明学院报道那日,她难得没出门,一大清早就呆在家中,摇着她那羽毛扇,用她尖利的嗓门和绝对的权威,将整个弗格斯家闹得鸡飞狗跳。
    “玛吉!轻点!这可是贝莉娅最喜欢的杯子,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东西都装好了吗?听说学院里有一大片湖,湖里长满了水草,将‘驱虫粉’也带上……”
    “……噢,还有天鹅绒枕头、被子、香薰灯……贝莉娅可用不惯外面的东西……”
    欧仆们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等独属于贝莉娅小姐的三个大藤箱整理好、搬上马车时,已经将近中午。
    这时,傲慢的贝莉娅小姐才姗姗来迟,她提着鸟笼从楼梯上下来,穿着一身极其醒目的红色蓬蓬裙,皮肤白得跟雪一样。
    仆人们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她们知道,贝莉娅小姐已经今非昔比。
    她不再是没落的贵族小姐,而是高贵的神眷者,她即将进入光明学院学习神术,也许不久的将来,还要进入神殿,成为一名高贵的光明神使——
    不,也许不仅如此。
    仆人们还记得十天前索伦学院的盛况——
    “贝莉娅·弗格斯”的名字就响彻整个城邦,他们都说,她是“圣灵体”,受神的宠爱而生。
    她注定要成为一名圣使,去往光明信徒们的圣地光明圣殿,当一位圣使,圣使可比神使还要高贵得多:
    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成为圣女,被召入神宫,从此侍奉在神灵左右。
    仆人们再不敢在背后议论她与弗格斯夫人落魄的过去,他们纷纷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贝莉娅小姐走过身前,温顺地低下头颅,并且认定她天生高贵,她金子样的长发、蔚蓝色的眼睛,都是受神宠爱的象征。
    弗格斯夫人哭哭啼啼,一路送到门外。
    “亲爱的贝莉娅,想到一个月后才能再见你,我的心都要碎了……”
    光明学院有严格的寝食规矩,不许探视,一月才有一次探亲假——
    学院创始人认定,学习神术者,都是侍神之人,不能太过被外物羁绊。
    柳余抽回被泪水湿透的袖笼:
    “母亲,我该走了。”
    “噢,贝莉娅,可怜的孩子……”弗格斯夫人拢了拢她散乱的金色鬓发,红着眼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永远爱你。”
    “记得写信。”
    “是。”
    “卢索不够的话,托人带个口信回来,我会让玛吉送过来……”
    “是。”
    “母亲,我走了。”
    柳余打断即将兴起的又一轮话头,提起裙摆行了个礼,这礼足够尊敬,却又隐含疏离,符合所有傲慢而矜持的贵族标准。
    说完,她在仆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红色的裙摆消失在车门后,弗格斯夫人捏着黑羽扇柄往回走,经过娜塔西时,一眼都没往她瞥去。
    娜塔西还是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个礼,而后手脚并用地上了车,她只有一个小布包。
    马车辘辘行了起来,不一会,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仆人们这才收回视线,他们不约而同地为弗格斯家高兴。
    索伦学院这次出了三个神眷者,可其中有两位,都是从弗格斯家出去的。
    一位,是高贵的贝莉娅小姐;另一位,就是温柔的娜塔西小姐了。
    只可惜,贝莉娅小姐的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很多人都无意识将娜塔西小姐忽略了。
    此时,被忽略的娜塔西正靠着颠簸的马车壁,抱膝而坐。
    她看向正中的贝莉娅:
    “我真羡慕你,贝莉娅姐姐。”
    “哦?”
    “他们都爱你。你生来高贵,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他们追逐你的光芒,迷恋你的身影。您拥有这世上最多的爱。仆人们爱你,弗格斯夫人爱你,连……”她咬了咬唇,“神,神明也爱你。”
    柳余:“……哦。”
    她该说什么呢。
    一个渎神者,拼命扒拉下来一块白皮往自己身上套,旁人可以误会,可她不能自己骗自己——
    她是假的。
    现在要做的,是把这假的变成真的,把白皮跟血□□合,最好能长在一块,不分彼此。
    娜塔西不再说话了,她呆呆地看向窗外,半晌才道:
    “刚才,我很希望弗格斯夫人能抱一抱我,告诉我,我也很棒……其实,在父亲与弗格斯夫人再婚时,我期待过的。我期待过会有一个温柔的母亲,一个疼我的姐姐,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
    “将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是很愚蠢的,娜塔西。”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姐姐您这样冷酷。您谁也不爱,连弗格斯夫人也不爱……她那么爱你,你却待她那样冷淡。”
    娜塔西幽幽地道。
    柳余拿手指去戳斑斑的脑袋:
    “是吗?”
    斑斑朝她张嘴吼:
    “斑斑!斑斑!”
    “娜塔西,你瞧,你救下的这只鸟,它轻而易举就抛弃了你。爱?我不信。”
    袖笼被泪水浸湿的一块粘腻发沉,她却似丝毫感觉不到一样,笑得灿烂无比。
    娜塔西终于闭上了嘴。
    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一群白鸽飞过穹顶,远处的雪山若隐若现,他们还在索罗城邦内——
    光明学院在很远的城外,它位于雪山之下的一个淳朴小镇,与光明神殿隔湖相望。
    等马车到达目的地,已经接近傍晚。
    一抹残阳如血,无数从各地而来的马车就停在雕刻着星月徽纹的黑漆大门外。
    大门紧闭。
    守门人直挺挺地站着,他们穿着华丽的丝质衬衫,纯白长裤,松松的裤筒塞入黑色马靴,腰间配着金色长剑,鹰隼般的眼睛如电般逡巡。
    大门前的白色广场上,持着星月权杖的光明神雕像无声矗立。他慈爱地“看着”八方来客——
    广场上,站着三三两两的人群。
    他们正当少年,有些穿了简朴的棉麻,有些穿着华丽的丝绸,有些有仆人拎着行礼相随,有些却孤身一人、风尘仆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面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贝莉娅小姐,娜塔西小姐,到了。”
    车夫停下马车,打开车门。
    一股潮湿的混合着雪霜的冰灵气息迎面而来,柳余率先跳下了马车。
    娜塔西提着小包,也下了车。
    “贝莉娅姐姐,这里很好。”
    她笑,“很自由。”
    “是,很自由,很平等。”
    一位穿着卡其马甲的英俊青年走了过来,他有一头棕色的短发和琥珀色的眼睛。
    “又见面了,小天使。”
    娜塔西惊讶地捂住嘴:
    “卡洛王子……”
    她和他跳过一夜的舞。
    那一夜,美得像一个梦,她像是一个真正的被人捧在手心的公主,没有贝莉娅姐姐,没有……那些干不完的活。
    “原来你也是神眷者。”卡洛王子温柔地笑了,“索伦学院我们见过一面,还记得吗?当时,你在给弗格斯小姐送饭。”
    “是,是,”娜塔西点点头,“是我,您还记得我?”
    卡洛王子笑了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惦记这样一个女孩,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世太可怜。
    “弗格斯小姐呢?你的仆人呢,还有其他的行礼——”
    “——不,不用,”娜塔西打断她,“我的东西不多,倒是能麻烦您,帮贝莉娅姐姐……”
    她话断在中途:
    “好像也不用了。”
    卡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几个殷勤的少年提着大大的藤箱,跟在一位红衣少女身后,她红色的丝绸裙子像一团烈火,那高昂着的头和纤细的腰肢,组合成了他常见的、贵族式的傲慢。
    “那是弗格斯小姐?”
    “是,很漂亮是不是。”娜塔西眼睛睁得大大的,双肩泄气一般垂下,她踢了踢草丛,“他们都更喜欢姐姐呢。”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卡洛王子面前说了失礼的话,小脸一下子红了。
    卡洛王子揉了揉她脑袋:
    “美丽的心灵,才更值得珍惜。你有一颗善良而高贵的心,不用难过。”
    娜塔西仰起头,羞赧地道:
    “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卡洛王子接过她的小包:
    “该去报道了。”
    黑漆大门敞开,新一批神眷者们整齐地列好队伍走了进去。
    柳余也跟在队伍后面进了去。
    进去前,她转身看了眼娜塔西,发现她正和一位英俊青年聊得欢快——
    根据对方腰间的十字佩剑,以及镶金边的腰带,一下子推测出了对方的身份:
    索伦王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卡洛王子。
    娜塔西的爱慕者二号。
    倒是和书中剧情一样,一进学校就打得热乎——其实只要不和她抢盖亚,娜塔西干什么都行。
    柳余满不在乎地转过头去。
    ————————
    接引这一批神眷者的,是上一届的优秀学生,但在这里,不叫学长学姐,而统一称为“司长”。
    新生们叽叽喳喳,由着七八个司长带领着,先将光明学院转了一圈。
    于是,柳余知道了书中不曾详述过的一些细枝末节。
    比如,光明学院分三阶,每一阶最多停留三年,三年未过考核,将自动退学;
    学院不仅教授神术,还有骑马、击剑、药术、礼仪等课程,美其名曰,“神仆”应该同时具备贵族的涵养,以及武力、勇猛,和忠诚。
    校规上,除了不得私自外出,其他倒是意外的松懈。
    柳余才走到湖边,就看到了不下十对的鸳鸯。
    雪山在望,除了空气有些潮湿,气温却不算低,湖边绿柳杨堤,一对又一对的小情人光明正大地打打闹闹、亲亲密密。
    “……约会?当然可以,如果你足够英俊,甚至可以同时与五六个漂亮姑娘约会,就像他一样。”
    男司长指了指对面,夕阳垂柳下,一位穿了纯白立领衬衫、丝绸长裤的少年被几位姑娘热热闹闹地围着。
    他松松的裤管塞入黑色筒靴,金边腰带束出劲窄的腰身,远远看去,宽肩窄腰大长腿,十分赏心悦目。
    柳余远远看着那一头银色长发,以及眼前缚着的纯白丝带,不大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她不喜欢自己的猎物闯入别人的猎场里。
    新生们也发现了。
    “司长,这位……”
    “噢,盖亚·莱斯利!他可是主教的爱徒,一进学院就虏获了所有女孩们的芳心,你们想走近看一看吗?”
    “是!”
    湖中一群欧鹭扑棱着翅膀飞起。
    新生们哈哈大笑。
    “嗨!盖亚·莱斯利!”
    司长们领着新来的神眷者们走过去,艾尔文大陆上不止一个索伦王国,还有十几个附属小国——算起来一共也有五六十个人。
    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去,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力。
    “又接‘糊糊们’过来了?!”
    “糊糊”被司长们用来亲切地称呼新生,指糊里糊涂的人。
    “是!”
    有人朝柳余吹了声口哨:
    “哇哦!贝莉娅·弗格斯!”
    柳余对其他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她直勾勾地看着听到“贝莉娅·弗格斯”抬头看来的少年——
    十几天不见,他那随时要消失的羸弱感不见了,可与此同时,那愈发昭彰的圣洁气质,包裹在点点残阳里,与绿柳、与金湖,向她迎面击来。
    动物世界,如何宣誓主权?
    标记。
    学生时代呢?
    创造舆论压制,心智不定者,会被动摇,产生虚幻的暧昧感——
    柳余承认,她是鹰派的奉行者。
    “盖亚。”
    柳余蓦然笑了起来。
    她将鸟笼往娜塔西手上一塞,提起裙摆,跑出了人群,风吹起她红色的裙摆,她看起来,像一团热烈而奔放的火——
    她直接冲到漂亮的少年面前,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贝……莉娅?”
    盖亚愣了愣。
    “盖亚。”少女带着哭腔的、怨嗔的声音传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泪水沾湿了少年的前襟。
    他直挺挺地站着,鼻尖又闻到了那股清甜的蔷薇花。
    “盖亚,这是谁?”
    一位好奇的夹杂着嫉妒的女声响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柳余也被坚决地推了开来,她抢在盖亚面前开口:
    “朋友,好朋友。”
    可她面上的神色,以及加重的语气,却像是在告诉别人:不止如此。
    娜塔西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鸟笼,发白的指骨和颤抖的嘴唇,让她看起来不大对劲。
    “娜塔西?”
    卡洛王子关切地看着她。
    可这位蓝裙少女像是丢了魂似的,她痴痴地看着前方。
    他又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娜塔西?”
    娜塔西这才回过神来。
    这一醒,连忙吐了吐舌头: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刚才怎么了……”
    她将鸟笼挡在胸前,试图挡住那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那里炙热而滚烫,就像是有人不小心泼了一桶沸腾的水。
    她坐立难安,又茫然无措。
    我怎么了,
    她问自己。
    “你……”
    卡洛王子挠了挠脑袋,“要不要去旁边休息下?”
    “啊,不,不用了。”
    娜塔西摆摆手,说话之余,她忍不住又往贝莉娅那里看了一眼。
    她从未见过贝莉娅姐姐露出这么甜美娇俏的模样:
    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一只硬邦邦的、随时会磕得人头破血流的石头。
    那边柳余忙着和周围的“豺狼虎豹”宣誓主权,试图先一步在盖亚身上戳个“贝莉娅·弗格斯”的章。
    “贝莉娅·弗格斯,”司长朝她招手,“先去宣誓。”
    “盖亚、莱斯利,你也去。”
    于是,不到一刻钟,所有人都随着司长们重新站到了教学楼前的光明石雕像前。
    他们握起拳头,目光迥然。
    “……以圣光照耀你。”
    “……以圣光照耀你。”
    “……我信唯一的神,全能的主。他是光明的光明,神灵的神灵……他予大地希望,予天地光明……万物应他而生……他执掌日月,制定规则,他以审判、以裁夺,得仁慈,得信义,得公正……”
    柳余跟着张嘴:
    “……我信唯一的神,全能的主。他是光明的光明,神灵的神灵……他予大地希望,予天地光明……万物应他而生……他执掌日月,制定规则,他以审判、以裁夺,得仁慈,得信义,得公正……”
    光明学院入学仪式——
    向伟大的光明神宣誓,发誓永远效忠于他。
    “现在,先去你们各自的学舍报道,楼层号牌都在布告栏前,另外,还有件事得提醒你们。十天后,将进行第一次神术考核,祝各位好运。”
    十天后神术考核?
    特么她老底要被揭穿了?
    柳余一愣,下意识看向盖亚,少年再一次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视线,偏了偏头:
    “贝莉娅,有什么事吗?”
    柳余:……
    睡你。
    她笑了笑:
    “啊,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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