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师此言一出,【大道图书馆】之内顿时一片寂静。
在场的大部分人的都是有相当文化素养的人,否则的话也不会来这所图书馆尽阅馆藏。
【对坐清谈】,或者说【坐而论道】这种事情,在大衍自古便有,而且一度在大衍的士人学子之间颇为流行,渐成风潮。
其规矩便通常有一上师,或者前辈、学者作为主持,抛出一个命题,而所有在场之人以此作为思辨的对象,各抒己见。
所以从形式上来看,这种对坐清谈的模式其实和一场多人的【头脑风暴】或者【辩论赛】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多区别,只不过谈论的主题或者方向,往往不是针对一项具体的事情,而是上升到了哲学,甚至玄学领域的思辨。
因此,相对普通的“辩论”或者“开会”这种说法,【坐而论道】的说法无一不在内容,甚至单纯名字的方面,便多上了不少逼格。
当然,这种现象的发生,一开始装逼其实也并非这项多人活动的本意,而是有特定的历史背景和政治考量所在的。
在古代政治环境紧张的情况之下,各家门阀世族每日均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各方势力之间的平衡关系。
【坐而论道】的参与者们,由多为这些门阀世族的族人或者家臣,如果句句务实而掷地有声,难免不会因为个别话语有失斟酌,以至于为家族惹下杀身之祸。
而且,作为锦衣玉食的士人们,如果谈论的是一些太过于接地气的东西,也无法将他们尊贵的身份和那些平民区分开来。
所以脱实向虚的题材选定,和论道之中的玄学诡辩,便成为展现各方与众不同的思维能力的最好角力场。
但是这种【坐而论道】这种事情,终究是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以及政治体制的不断演化而随之变通,早先的政治较量的意味已经完全淡化,逐步变为小范围学术圈之内,对于特定哲学问题的思辨过程。
就如同今日贾大师所抛出的问题,就非常符合【坐而论道】的气质。
“有人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久存在,是因为它们不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自然地运行着,所以能够长久生存。”
第一句先引用一句古人的话,以作为开场的论据。
接下来,贾大师便甩出自己的观点:“所以凡人不能长生的原因,在于他们终日殚精竭虑,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拼命的原因吧。”
深刻!
生死之道,均为世间大道,贾大师抛出的论题非常洽和这座【大道图书馆】。
贾大师一言发馈,令所有在场的众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首先天长地久这个事情没有人能否定,而且天地自有其规,从来不会为其他任何理由而有所变化,这也是大家的共识。
正所谓天行有常。
因此从直接的逻辑来看,我等终日欲求得长生大道,似乎真的只是出于自己的私欲而已啊!
所以抱着这样的私欲,就根本不可能求得那长生啊!
但是,如果不是舍身奋力的去寻求那长生之法,又如何有可能夺天地之造化,达成己身与天地同寿的愿望?
【大道图书馆】之内的众人叹服于贾大师一语点破众人求道之心的关键之处,但是同时又悲愤于长生和长生之法之间天然的矛盾,为此久久无人开口。
就连林伟身旁的眼镜娘此刻也是深深的低着头,似乎同样为着贾大师所说的话而沉入左右为难的迷茫之中。
贾大师的环顾左右,见众人都陷入思考当中,似乎非常满意于自己提出问题的效果,他最后又将视线落回在相对而坐的林伟身上:“如何,缘主不知对鄙人之言有何见教?”
林伟挠挠头,随即脸上仍然挂着讨人喜欢的笑容答道:“贾大师说的非常有道理,我受益匪浅。”
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开口道:“嗯,那么我既然也赞同了贾大师今日之言,也想不出什么辩驳之词来,是不是可以走了?”
在说这话的时候,林伟甚至都没有去看贾大师的脸,而是将目光瞟向一旁低头沉思的【表·眼镜娘】。
贾大师的表情一时在脸上僵住。
喂,说好的这不是【坐而论道】么?
你这一句话没说就想跑啊?
其他在场的众人也被林伟这句石破天惊般的话镇住了。
随即有人立刻替贾大师出言呵斥道:“能有幸坐在这里和贾大师对谈,你能知道是多么天大的幸运么?”
“你竟然就要这么简单的听一句大师真言后就要跑,根本就不能领会大师言语之中的深刻哲理啊!”
开口说话的人们都是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仿佛丢弃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林伟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委屈的样子:“我明明是很赞同大师的话语嘛……难道你们非要我说出一些反驳的论点不成?”
通常的坐而论道,总是另一方要做出一些辩驳之后,最后再对上师的观点表示认同,方显论道而尽的意义。
但是林伟如果毫无反驳的认同,虽然于常理不符,但是众人还真的说不出什么。
人家都躺倒让你随意摆布了,你还能职责什么呢?
贾大师这时反倒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这位缘友,论道之本意乃在彼此穷尽真理之途也,不妨缘友有一说一,我们大家也可共勉。”
林伟叹了口气:“真需要我说?”
贾大师温和的一笑,手中折扇一首,比出一个“请”。
林伟又是一叹,悠悠道:“天地以其不自生,皆为化生万物使然,故天长地久,何其幸也!而人以其不自生,固有生老病死,亦何其幸也!”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林伟的声音不大,但是话语如同惊雷,在馆内的众人耳边炸响!
“天长地久,何其幸也……生老病死,亦何其幸也!”贾大师低声默默重复念诵着林伟刚刚说过的话。
这振聋发聩的话语,令其宛若醍醐灌顶般,心中似乎骤然开朗。
生死有大道,凡人觅长生。
就算表面神采飞扬,仙风道骨,但是内心之中,他贾大师和周边站立的这些男男女女又有什么不同?
无非都是执念于大道长生而已。
只有击破这种执念,超脱生死本身,也许才是逼近大道的唯一之法?
正当贾大师还在暗暗咀嚼笑话着一瞬间的顿悟之时,馆内众人之中却响起一个带着质疑的声音:“你说生老病死,何其幸也。但是我就觉得与天地同寿,何其幸也。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林伟耸耸肩:“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那个质疑的声音接道:“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一时,全场的众人心中为这句回复交口称赞:“对啊,你怎么知道呢?”
这是多么漂亮的一句辩驳!
但是他们只见林伟摇摇头,苦笑一声说道:“你这话就说错了。”
“那里有问题?”那质疑之人不服的问道。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但是我却是那条鱼啊……”
林伟说完这话,不再看向场内的众人,而是立时起身再度向着大门走去。
“这一次,可以让我走了吧?”他将手放到大门之上,看向一旁此时已经的抬起头,双目之中满含笑意的眼镜娘。
林伟知道,这时的她,是【白】。
眼镜娘没有开口,却是冲他一笑,于是那原本怎么也推不开的大门,此时豁然洞开。
然后就在林伟走出【大道图书馆】之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白】的声音。
“你的确是那条鱼,而且是不折不扣的咸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