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绒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边宁。
审讯室灯光很暗,边宁就坐在桌子那头,双手被拷住,倚靠着,姿势倒是还算端正。
说不好他这样是死了还是睡着了。
间或二者都有。
脸上流出的血太多,眼睛都被糊住,嘴唇也被粘附在一起,身上的校服满是血污,脏兮兮的,可怜的样子。
他高而瘦,皮肤紧绷,肌肉强硬而清晰,看着倒不像是年轻人,倒像是中年做工的,躯体在体力劳动中变得铁条一样。
主管很恭敬地跑到她跟前问好。
荣绒像是叹了口气,“怎么弄成这样?”
“我的错。”主管认错积极,急忙招呼手下干员端盆进来给边公子洗脸。
边宁被很细致但强硬地擦干净脸颊,还有沾血的脖颈。柔软面料摩擦脸上淤青的时候,也还是疼的。
还有人给他的伤口涂了药水,边宁闭着眼睛的时候,那人凑得很近,能隐约看到影子,闻到气味,感知到热量。
直到他的手铐被解开,他这才像是睡醒一样,睁开眼睛。
荣绒说,“走吧,跟我来,带你换身衣服。”她放下手里蘸药的棉签,神情大方自然。
边宁注意到她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妆容也很成熟,当她不露出笑容的时候,也不像年轻人。
她中等个子,体态匀称,目光柔和而理性,倒不像是学生,倒像是终年坐办公室的,性格的棱角和单薄的思维范式在长期的脑力劳动中变得圆滑而多维。
这两个人,都不像是年青的孩子,没有见面就互相攻讦,没有气急败坏,没有怒目相对,也没有冷嘲热讽。
只是也没有故作亲近的寒暄。
边宁起身跟在荣绒身后,走出审讯室,门外站着两架高大的超限义体,是重岩和坚壁,老熟人了。
当然,是单方面的老熟人,边宁认得他们,他们把边宁当个屁。都不在一个阶级,能说什么呢。
但因为确实是认识,所以边宁对他们略微点头,算是打招呼。
同样只是单方面的打招呼,人家把他当贼,当潜在的社会危险人员,当成那些无政府主义者来敌视。
荣绒带着他离开看守所,坐进车里。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你见面,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边宁心平气和,他现在不断学着控制情绪,也在努力消除内心对人的偏见。
“可能你不知道,刚才出了一件大事。”
“洗耳恭听呢。”
“刚才起风了。风带来了新鲜的空气,我们又能活下去了,不至于在这个棺材里活活憋死。”
“医院里的纯氧都被带走了,不用问也知道,是被你们拿去了,要说死,那么肯定死在最后。再者,空气循环系统也能提供氧气,不论如何你们都是能活下去的。”边宁阐述事实。
“……对。但我们没法救下所有人。在科技部的模拟实验里,鼓山会越来越热,越来越干燥,空气里二氧化碳浓度急剧上升,最后这里会变成火星地表的环境。”
“那需要不少时间吧?”边宁问,但其实心里有答案,差不多需要四百年。
“差不多四百年。那时候我已经死了。你也是。”
“我可不配死在你后面……嗯,不好意思,语气重了点。”边宁下意识想要讥讽。
“其实情况不会走到这么坏的地步,因为我们人类的科技足够在这座城市里构建一个生态圈,我们可以用人工系统来代替自然的循环体系,差不多七十年,这样的工程就能完成。”
“七十年,你们打算让这座城市死几成人?”
“这种事怨不了谁,要怨就怨这世道。谁叫我们倒霉呢。七十年,七十年建设一个生态圈,足够承载二十万人存活。”
“不出三年,鼓山的人死得只剩下两万,因为环境的继续恶化,然后这两万人还会死一部分,因为资源的抢夺,最后活下来的数千人,可以享用城市的全部资源,安心活到生态系统建成的日子,再然后,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了,因为人口将不再上涨,以此避免资源的过度消耗,最后,这个数千人的小王国,在四百年后迎来彻底的毁灭。”
荣绒慢慢点头,“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你说得很对,看得也很远。那么,你又作何打算呢?”
“我会带着所有人活下来。”边宁语气平静。
“不可能的。你不要再天真了,这个时候搞你慈悲救世的那一套!你还不明白,我们要面对的不是意识形态或者社会体制这样的问题,而是和大自然作斗争,不要再有什么妄想,理智一点吧,你得承认,总得有人死。”
边宁低声呢喃,若不是车厢内十分安静,荣绒也听不清他的话语。
“人活着需要什么呢?需要阳光,空气,水分,一点点食物。这就够了,这些就能满足一个生命的存在了。你说总得有人死,为什么就一定要是我们?因为你们要求的比活着更多,你们要求美食美酒,要求欢乐的享受,拒绝劳作,拒绝生产,所以一个鼓山在你们这里只能活几千人,而在我这里,所有人都能活。”
荣绒用震惊而不敢置信的神色凝视着边宁,“你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难不成外面这个紫黑色的大罩子是你弄出来的?别把自己当一回事了!你只是个没有背景的穷学生而已!凭你能改变什么?”
边宁很平静,“我能改变很多。不过,你好像知道这个罩子是怎么回事?”
荣绒叹了一口气,“你的天真总是让我说不出来得累。这个世界上你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你相信有超能力吗?”
边宁沉默了一下,“没有超能力,有的无非是现有科技无法解析的现象。”
“那我要是告诉你,把鼓山困住的这个罩子,是某个真实存在的人制造出来的呢?”
边宁神情微妙,语气干巴巴的,“那他一定是怀着某种目的才这么做的。”
“没错,他当然怀着某种目的,他是自由派的人,高高在上,又像是神一样,你知道吗?他在一秒之内,把鼓山所有的枪械、大炮全部切碎了,而且似乎用的是一把水果刀。”荣绒在说这些都时候,眼睛里都是光,手里还比划着水果刀的长短,“厉害吧?是不是很厉害?”
“……嗯。”
“我告诉你,我可是见过他本人的,怎么样?想不想知道他长什么样?”
边宁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像是一个被迫接受迷妹安利的无辜路人,脸上的淤青抽动了一下,表现出半是嫌弃,半是抗拒,“不想知道。”
荣绒震怒:“你怎么能不想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