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恺引着朱秀和周进财往正堂走去,一路腿脚颇慢,故意磨磨蹭蹭,明摆着并不情愿招待这两个外乡人。
鲁恺越想越觉得不甘心,他不明白为何一个初次见面的半大小子,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呃不,术法!
“莫非这臭小子在诈某?”鲁恺斜眼一瞥,心里暗暗嘀咕,“待某再来试他一试!看看这小子究竟有何道行!”
鲁恺朝跟在身旁的小童使了个眼色,那小童机敏地点点头,一阵风似地朝一处偏僻角落跑去,没一会,抱回来一个坛子,肩上还挎着个小竹篮。
朱秀不明所以,只是见鲁恺施施然地朝正堂前摆放的一口大水缸负手走去,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鲁恺斜睨一眼,故意鼻孔里冷哼一声,卷起袖口,两手伸入那坛子里洗了洗,然后拿起竹篮四轱辘团转抹了抹,嘴里叨念着稀奇古怪的口诀。
那小童还得意洋洋地说道:“二位是贵客,师父要作法,为二位涤净身上沾染的俗尘之气。”
朱秀哑然失笑,“敢问鲁先生要如何作法?”
小童指了指篮子,又指了指水缸,“师父要用这个篮子,将水缸里的水打出来!这水经过师父作法,已经变成一眼灵泉,若是经师父之手蘸取分毫洒到人身上,就能涤净俗尘气!”
周进财缩在朱秀身后,诧异地道:“可是竹篮如何能打水呢?”
小童愈发得意了,晃着脑袋道:“这便是师父术法的高明之处了!”
说着,只见那鲁恺睁目暴喝一声“呔”,然后以一个很潇洒的动作,拎着那竹篮在水面上蜻蜓点水般掠过,待他转过身来,竹篮里已是满满一篮子水!
周进财惊呼一声,若非亲眼所见,他哪里会相信,竹篮竟然也能打水!
“当真是法术高深呀!”周进财腿一软就要拜倒下去,祈求鲁半仙为他涤净尘俗污浊,消灾赐福。
朱秀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提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厮还真是个迷信鬼,但凡有丁点稀奇事,都能跟神鬼联想到一块。
鲁恺昂头满脸孤傲,心中不无得意,这次你小子肯定看不穿了吧?
正待他清清嗓,想要抛出早已准备好的忽悠之词,却见朱秀没好气地大踏步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手里的竹篮夺了去,然后放进水缸里使劲搓了搓,再度提起来时,那竹篮四面漏水,已经无法再盛满水而不漏。
“你!~~你!~~”
鲁恺又惊又怒,颤抖着手指着朱秀,哆嗦不停。
那小童也被吓了一跳,这位观众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朱秀没好气地将竹篮扔还给鲁恺,甩甩手上的水渍,瞥了眼那不起眼的坛子,满脸无奈地道:“鲁先生,我大老远跑来找你,真有重要事务相商。这些无聊的把戏,咱能不能别玩了?青蛙卵这种恶心的东西,你也下得去手?”
鲁恺倒吸一口凉气,稍稍仰头惊骇地瞪着朱秀,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又看破了?你...你究竟是何人?”
朱秀摊手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出一个比较稳妥的借口:“晚辈不才,今年竹山县考头名,先父也曾是房州乡贡,也算是自幼涉猎经籍古文,这些...嗯...旁门巧计,其实古籍中记载颇多,晚辈粗略的通晓一些。”
那小童急了,忿忿地叫嚷道:“我师父还会一招滚油炸鬼的绝技!能用双手把恶鬼摁在油锅里炸......”
朱秀摆摆手,哭笑不得地道:“行了,醋中掺油,烧滚以后不就是滚烫烫的‘油锅’吗?就算用麸醋,这么一锅也不便宜,气味还大,这法子可不怎么高明。”
小童惊讶地瞪大眼,这人竟然一语就道破了这门“法术”的核心秘诀!
周进财却是听得一愣一愣,完全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语。
他还沉浸在刚才竹篮打水的神奇之中,可更想不通的是,为何篮子在朱秀手里搓了搓,就四处漏水了呢?
鲁恺沉默了好半晌,颓然似地叹息一声,拱拱手丧丧地道:“小郎君原是有识之士,鲁某先前得罪了,请正堂安坐!”
当即,鲁恺不敢再耍花招,老老实实引着朱秀二人进了堂屋,落座奉茶。
朱秀也不跟他客气,掏出图纸递上,道明了来意。
一见图纸,鲁恺眼睛一亮,仔细研究了好半晌,啧啧称奇:“此图甚妙!甚妙呀!此种构型的纺车,某也是头次见到!此图不知是何人所绘?”
朱秀老实不客气地微笑道:“正是区区不才在下!”
鲁恺一愣,旋即古怪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朱秀也不做解释,问道:“此物鲁先生可能做出?”
鲁恺沉吟,点点头:“能!”
朱秀一喜,和周进财相视一眼,又问道:“需要多长时日?”
鲁恺猜测出此物对于这二人极为重要,又拿捏出几分傲慢之色,淡淡地道:“半年!还得付二百贯工钱!先付一半订金!”
朱秀皱起眉头,周进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谈到钱,他也顾不得心中对这鲁半仙的敬畏,气呼呼地嚷道:“二百贯?不成!太贵了!这钱哪有如此好赚?”
鲁恺轻哼一声,将图纸往朱秀跟前一推,抚须淡漠道:“鲁某开工向来是这个价钱。若嫌贵,二位可以另寻他人。”
周进财噎住了,若房州还有其他匠人能制作出这种新式大纺车,他们又何必跑来找这姓鲁的。
朱秀双眸微凛,注视着鲁恺,鲁恺神色自若,还颇有几分得色,心中暗想,总算是在这小子面前扳回一城。
朱秀知道,这鲁恺神斧之称绝非浪得虚名,论工匠技艺,在房州还真就找不出能媲美他之人。
却是不知这厮为何后来路子走偏了,在永清县,他的半仙之名似乎还比神斧之名更响亮。
朱秀急思片刻,心中有了定计,盯着他笑道:“先生难道不怕我戳穿了你的种种把戏?”
鲁恺目光一沉,冷冷地道:“你威胁某?”
朱秀道:“不敢!只是先生开出的条件,未免有失诚意!这二百贯的要价,里面恐怕存了先生为先前之事的报复之意吧?”
鲁恺冷哼,不置可否。
朱秀继续从容地道:“刚才那商户父子手中的貔貅木雕,也是出自先生之手吧?虽然我不知道先生用了何法,让木雕内部发出声响,但可以断定,绝对是先生动了手脚。”
“先生做了木雕售卖,借那种奇怪声响,鼓吹自己的木雕经过法术加持,有镇宅辟邪的作用。然后又用白醋显形之法,故弄玄虚,让那木雕声响消失,同一件器物,先生能赚两次钱。这事要是传出去,先生恐怕也别想在永清待下去。”
鲁恺面皮一颤,底气不足似地怒喝:“一派胡言!”
朱秀嚯地起身,直视他喝道:“先别忙着否认!且容我再来猜一猜!先生虽有无双技艺,却醉心于这些障眼之术,恐怕不是没有原因的!匠户辛苦,多在官府挂名,一旦有个劳役差派征调,难免劳苦奔波。
且先生又有神斧之名在身,想必不愁没有活干,如此,势必引得同行嫉恨。先生莫非,是想以半仙之名做自身的保护壳,再弄些寻常人看不破的障眼法,营造自身的神秘感,用以吸引和拉拢县府官员,为先生争取到想要拥有的尊重和地位?”
朱秀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鲁恺的脸,注意着他神情中任何细微变化。
当看到鲁恺脸上出现明显的错愕和惊惶的时候,朱秀暗中松了口气,看来他的这些推测八九不离十。
“所以!先生一定承受不起被人戳穿,揭露‘半仙’真伪的后果!”
朱秀紧盯他的双目,一副将他吃定了的笃定模样!
鲁恺愤怒地与朱秀对视,良久,却终是悻悻然地败下阵来。
谁叫自己最大的依仗,那所谓的半仙名头,和那些唬人的戏法全都被这来历不明的小子看个通透!
鲁恺咬牙,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两个月!一百贯!不能再少了!”
朱秀稍一琢磨,微微摇头:“两个月!七十贯!”
鲁恺一阵磨牙,面皮微抖,很是不情愿地道:“成交!”
朱秀笑了起来:“鲁先生与晚辈做成这笔生意,晚辈敢保证,鲁先生绝对不会后悔!这次就算鲁先生稍稍吃亏,今后我们还有许多仰仗先生之处,来日方长,细水长流嘛!”
鲁恺狠狠瞪着他:“若某在外面听见半句闲话,这生意就不作数!还有,一半订金,尽快送来!”
朱秀拱手笑道:“先生放心,晚辈回去后尽快安排人将订金送来。大纺车的制作,就全权拜托先生了,初期一架,若能顺利投入运转,后续还有许多,价钱上绝对不会亏待先生。”
鲁恺哼了声,傲然道:“鲁某所造器物,乃世间一流,岂有不可用之理?你等着瞧好了!”
朱秀笑着点头,想了想又道:“先生通晓的几个戏法,用的多了难免引人生疑。正巧,晚辈也记得几个好玩的戏法,就送予先生,算作一份见面礼!”
当即,朱秀要来纸笔墨,将几个有意思的障眼法写下来,如何操作实施,需要哪些器材,关键诀窍,都一一写明。
夜半鬼敲门、空房咳嗽、水面题诗,有了这三个新戏法,鲁恺半仙的名头想必能得到极大的巩固。
鲁恺浸淫此道也有些年头了,眼力积攒了不少,深刻的知道,想要创造一门新的障眼戏法有多难。
朱秀笔杆一动就写下三个,鲁恺嘴上不说,神情不变,心中却早已惊为天人。
将朱秀和周进财送出门,鲁恺急急忙忙回到堂中,如获至宝般捧着那张新戏法的说明书,神情喜忧参半。
喜的是开发出新的法术,对他的名望地位有莫大好处,忧的是,自己的把柄被捏在别人手里。
不过那姓朱的小子有求于自己,想来不会破坏约定,鲁恺心中稍安。
当即,他便吩咐小童,兴致勃勃地开始新戏法的演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