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听了李岩的话,喝下一口茶。
李岩的话,确实说中了高欢的担忧。
高欢现在内心不安,的确是因为他运用的是权术,而不是依仗大势。
如果说资产阶级,发展壮大后,将要夺取政权是历史趋势,那么高欢甚至是站在历史潮流的对立面。
高欢的帝王权术,可以比肩朱元璋和明神宗,要治下面的大臣,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可是,他的继任者还能依靠权术,来统治国家吗?
这正是高欢内心不安的地方。
高欢现在可以利用权术,让堵胤锡连任,可是却不能改变历史趋势。
高欢对于资本主义,并没有什么好感,他们带来了人类物质文明的繁荣,却也带来残酷的剥削和经济危机。
“卿家为何这么说?”高欢放下茶杯,沉声问道。
李岩道:“按着陛下的说法,将拥有资本,占据生产资料的人,称之为资产阶级!而以现在的情况来看,随着经济的发展,资产阶级的实力会越来越强大。这就如同大地主更容易兼并土地,变成更大的地主,而佃户却很难变成自耕农一样!占据更多资源的人,财产增加的速度,是远超过普通人的。”
高欢微微颔首:“资本在诞生的一刻起,就具有扩张性,他们会不断寻求增加自身占据的财富和生产资料,实现资本的扩张。如果不加以限制,他们的实力确实会越来越强,财富也会越来越集中,他们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强大。”
李岩道:“陛下,采用的手段,都是帝王的权术,能够在短时间内,暂时压制他们,可是却无法改变他们实力增长的趋势!这个势不改变,那么术迟早有压制不住势的一天!”
说道这里,李岩顿了顿,“陛下,臣有一种感觉,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高欢看见李岩忽然一脸严肃,故作轻松的微笑道:“朕今天就是来请教的,卿家只管说,朕洗耳恭听。”
李岩随即道:“臣有一种感觉,除非朝廷改变现在的政策,重新走回重农抑商的政策,否则资产阶级的力量会进一步壮大,而这些人掌握更多资源后,必然会影响朝廷,甚至朝中的绝大多数官员,按着陛下的定义,也属于资产阶级。这种情况下,资产阶级在政府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大,陛下要限制他们,便是陛下一人与整个资产阶级对抗。”
高欢听了这话,深有感触,面漏沉思之色。
资本无序扩张,必然伴随着残酷的剥削。
高欢是知道这点的,所有他一直都在尝试限制资产阶级,对他们的行为进行规范,要求他们保护工人利益,并限制他们进入一下关系国民生计的行业。
高欢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普通百姓的利益,可是在高欢与资产阶级博弈的过程中,普通百姓却无法给高欢什么支持。
政府的一些官僚,民间掌握生产资料的商人,他们都属于资产阶级,他们为了获得更多利益,迫使高欢让出权利。
全国的百姓虽然知道高欢好,心里支持高欢,可是在高欢与资产阶级博弈时,确实没有什么有效的支持。
这确实让高欢有种独自一人,在维护广大百姓的利益,与整个资产阶级对抗的感觉。
李岩继续说道:“政府的官员都是百姓中的精英,是消耗许多钱财,才能培养出来的人才。在以前,谁有实力培养出这些人才,只有士绅、小地主,才有这个能力,供养子弟参与科举做官,所以朝廷政权主要被地主阶级的士大夫控制。现在商人通过商业,占有了比地主阶层,更多的财富和资源,他们便有能力,培养出更多的精英,而当他们培养出来的人,于朝中占据主导地位时,他们自然也就获得了政权。陛下现在用帝王之术,暂时打压他们,只要不能改变,资产阶级占据更多社会财富和资源的趋势,那么臣以为资产阶级掌握朝廷,可以说是必然!”
高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着心中的震撼,“卿家继续说。”
“臣以为当资产阶级的力量,大到足以控制朝廷时,陛下便只能与他们进行妥协。”李岩沉声道:“这点臣知道陛下早就明白,不然就不会在十余年前,便禁止出版英国资产阶级暴乱的书籍,以及去岁又在俄推行君宪的试验。”
高欢沉默一阵,微笑道:“知朕者,卿家也!”
高欢确实很早就在考虑,资产阶级壮大后,可能带来的一些问题。
李岩道:“让陛下见笑了。不知道臣说得对不对?”
“卿家说得很对!”高欢终于露出忧虑之色,“早年禁止印刷英国和荷兰的资产阶级夺权的书籍,是朕希望能够拖延,资产阶级野心觉醒的时间。这只是缓兵之计,现在看来已经失效了。至于在俄国试点推行君宪制度,确实是朕的一次尝试,不过并不成功!”
李岩问道:“不知道陛下,对于资产阶级的态度,到底为何?”
从李岩的视角来看,高欢身上其实充满了矛盾。
中华联盟的资产阶级,可以说是高欢一手培养出来的。
皇帝明知道,资产阶级壮大后,会威胁皇权,可他还是给了他们便利,让资产阶级发展。
这本身就非常矛盾。
高欢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爱卿觉得朝廷和执政者的职责是什么?”
李岩沉吟一阵,“臣以为是让百姓安居乐业!”
高欢沉声说道:“朕觉得,朝廷和执政者的职责,首先是提高治下百姓的生活水平,其次是为了公平,损有余而补不足,实现财富的第二次分配!”
第一条,李岩知道,高欢曾多次强调,他的合法性就是在他的统治下,百姓比以往生活的更好。
至于第二条,李岩则还不是十分理解。
高欢继续解释道:“要想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那么就必须发展经济,实现工业化。而要发展经济和实现工业化,就需要放开一些限制,鼓励资产阶级发展。”
李岩闻语点了点头,高欢见此继续道:“资产阶级发展,便会占据更多财富和资源,而财富过于集中,又会像土地兼并一样,造成贫富分化,激化社会矛盾。朕说政府的职责,实现第二次分配,意思就是在民间通过商业行为进行第一次分配后,政府通过税收等方式,从资产阶级身上征收赋税,来进行第二次分配,损有余而补不足,来维护百姓的利益!”
李岩听到这里,明白了高欢的意思,也明白了高欢与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
经济发展,需要资产阶级,所有高欢支持资产阶级的发展。
在社会竞争中,资产阶级掌握大量生产资料,普通人根本无法与他们竞争,所有高欢需要进行二次分配,拿走一部分资本家的利润,来改善普通百姓的生活条件,兴建各种基建工厂,以及用于国防。
资产阶级赚了钱,却像晚明的东林集团一样,未必想将利润让出来。
这便是双方间的矛盾,高欢希望利用政府,来对资产阶级加以限制,以便他们能够乖乖缴税,而资产阶级则希望控制政权,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想到这里,李岩不禁站起身来,给高欢深深一礼。
高欢问道:“卿家这是?”
李岩感慨道:“百姓能够有陛下这样的天子,真是全天下的福气!”
高欢摆摆手,“朕说了这么,想必卿家也知道,朕的想法,也明白朕面对的局势,不知道卿家有什么可以教朕!”
李岩重新坐下,整理了一下思路。
高欢想要的是,既要经济发展,又能控制资产阶级,防止他们夺权。
毕竟有晚明的例子在,一旦让他们控制政权,觉得不是一件好事。
李岩沉声道,“臣之前说,陛下用术,解决不了问题,改变不了势!现在臣以为,陛下要改变资产阶级夺权的势,唯有培养支持陛下理念的势。”
“哦?”高欢疑惑一声。
李岩沉声道:“陛下是为了百姓,也只有发动百姓,才能够形成于资产阶级对抗的势,否则就算是陛下,也无法长期对抗他们!”
高欢微微颔首,明白了李岩的意思,“还请卿家具体说一说!”
李岩沉吟道:“臣以为陛下要控制他们,陛下必须牢牢抓住两样东西!这两样东西,也是他们想要夺取的东西!”
高欢眯着眼睛,“军权和政权?”
“陛下英明!”李岩沉声道:“现在陛下与他们之间的矛盾,或者说天下百姓与他们之间的矛盾是,资产阶级已经从经济发展中,获得了众多利益,可他们还想要更多,而陛下却要求他们交出一部分利益,来用于民生和国家建设!他们想要摆脱陛下对他们的限制,获得更多利益,唯有夺取政权和军权,所有陛下只要牢牢抓住,他们便翻不起风浪来。”
高欢沉吟道:“军权眼下还好说。因为军队严禁经商,所有军队与他们的交集不多,而且军中子弟,大多数是贫寒出身,他们的势力暂时难以在军中展开。可是政界……”
高欢顿了顿继续说道:“恰如卿家之言,资产阶级掌握更多资源,更容易培养出人才,进入政界。现在的官员,严格来说,并没有真的是出生寒门。长此以往,他们的势力,必然遍布政界!”
李岩道:“所有陛下要培养支持自己的势。资产阶级发展壮大后,必然夺取是势。天下的劳苦大众,想要过上好生活,不被他们过分压榨,也可以成为势!他们可以送人进入政界,陛下也可以培养支持陛下的寒门进入政界!”
“卿家具体说一说!”高欢道。
李岩点点点,“臣的意见是,拿出大笔赋税,用来兴办教育,降低教育成本,让普通百姓的孩子,也能读书从政。他们虽然掌握资源,可是子弟有限,天下百姓基数大,能够丛政肯定比他们多。这样一来,他们便也很难左右政治!”
高欢微微颔首,遂即又道:“他们掌握资源和财富,要收买人,左右舆论,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最近他们对国营公司的攻击,就是一个例子!朕只怕,朕培养的人,会被他们影响,甚至加入他们!”
高欢知道的历史,让他潜意识里,认为皇帝专制,相较于资产阶级共和,要反动一些,所以他在这方没有足够的自信。
资本左右舆论的实力,是比较强悍的,高欢担心他培养出来的寒门,会像满清的新军一样,站到他的对立面。
李岩是国有改革的推动者,他最近也关注到,各大报纸对国有公司的攻击和质疑,也知道许多人,都信了报纸上的话语。
现在人们一听到国营公司,想到的就是,效率低下,浪费资源,贪污腐化,几乎没有多少正面映像。
一些明明应该站在高欢一边的穷苦百姓和穷学生,也相信了报纸上的话语,反而支持起了资产阶级,要似有化国有公司的主张。
李岩沉声道:“陛下,思想和舆论的高地,我们不占领,就会有人占领!臣以为我们应该在兴办教育的同时,掌握编写教材的权利,同时开设政治课,开启民智,说明国营公司的作用,以及资产阶级如何剥削工人和百姓!”
高欢眼睛一亮,如果推行义务教育,并开始思想政治课,让每个学生都知道什么是剥削,什么是资产阶级,以及皇帝的政治主张。
当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阶级,都有一定知识,便会不那么容易,被他们的选择和舆论左右。
高欢不禁频频颔首,不过他觉得这或许还不够。
很多人都相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亲自经历和遇见,他们不会意思到资产阶级掌权,对他们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
高欢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或许他该给陈子龙一次机会,让天下人体会后,他们才会真真警惕资产阶级夺权,形成防备他们夺去权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