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雷氏终究不是那种有传承的将门,雷远的用兵之法,更多是从一次次如履薄冰的战斗中提炼来得,他日常研习兵法,常是有一搭没一搭。
所以他记错了,“兵无常勇,亦无常怯”这句话,并非出于兵法,而是出于《吕氏春秋》。全文是:“民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实则勇;无气则虚,虚则怯。怯勇虚实,其由甚微,不可不知。”
这段话的意思是,人的勇气最难以把握,情绪心态往往因时、因地而异,战况瞬息万变,而勇与怯这完全对立的两种心理反应,则会因为战场上的某些因素而反复逆转。
此时据守樊城的右将军张郃,对此体会得最是深刻。
张郃的本部,原本大致布置在樊城西面的汉水沿岸,再通过规模庞大的浮桥、浮城,与襄阳城西面的万山相连。
这也算是张郃的老本行了。他在袁绍麾下时,就以善列营阵、善用地形著称,故而当年江陵大战,也是他负责修建并据守大江上的浮桥。
江陵大战以曹军溃败,征南将军曹仁战死而告终。张郃的浮桥被荆州水军以巨舟撞断,导致他和麾下万人被困在江心沙洲,做了俘虏。后来多亏的曹公挂念同样身在囹圄的夏侯惇,这才驱使荆州士族万人南下,换回了夏侯惇和张郃所部。
这一回在汉水上修建浮桥,张郃痛定思痛,将浮桥修建得比上一次要牢固许多、扎实了许多,又排布了不少专门用来对抗水军军船的器械。结果,来得不是荆州水军,而是洪水。
张郃数年来聚拢的部属们被洪水一冲,几乎尽数化为鱼鳖。他自己侥幸在水畔高地,逃得性命,可奔到樊城纠合余部时,城池泡在水里,人也泡在水里,所有人都已经崩溃了。
此时又听说,交州军各部势若怒涛,从几个方向同时攻打鹿门山周边的曹军营地。若交州军不顾鹿门山,而一口气直冲樊城,张郃能不能守住?他真没多少把握。
那几日里,张郃的部下们,也都人心惶惶,任凭张郃怎么竭力鼓舞,终究一日过得比一日更煎熬。
然而三五天以后,局势陡然翻转。魏王竟然对一切都早有准备,暴雨一停,水势稍退,数以万计的援军就从汉水和淯水上游两处汹涌而下,沿途击破荆州军、交州军的阻碍,直取襄樊!
这一来,樊城的守军们绝境逢生,无不狂喜。许多将士在城头跑跳欢呼,挥舞军旗与汉水对面的襄阳呼应,甚至昼夜不停地擂响战鼓,以向对岸的荆州军示威。
这时候张郃反倒是比较冷静的一个。他忍不住想,如果魏王早有准备,那为何不事前提醒将士们?上万人的折损,难道魏王就不在乎?
虽然心怀疑虑,他到底也是欢悦的,于是竭力重整樊城守军,并与邓塞的守军联络到一起,预备迎接魏王的本部大军南下。
然则到了今天下午未时前后,樊城里所有的人,又再次陷入了惊恐。
天光阴郁,浓云四合,可张郃依然能看到汉水对面襄阳城里时不时腾起的浓烟,看到城头上面仿佛蚂蚁般的将士彼此厮杀,代表曹军的旗帜被一面面地放倒。城里的嘶吼声、喊杀声混和在汉水的涛声里,隐隐约约地传来,或哀恸、或惊恐,或高亢,或振奋,此起彼伏,使他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之感。
乐进和满宠怎么回事?竟把襄阳城丢了!
襄阳、樊城乃是一体,襄阳有失,樊城该怎么办?
张郃眼看着城头上的将士们个个面如土色。他连声道:“不要慌,稳住!”
可是一时间如何稳得住?就在他身下的城池甬道间,甚至有将士惊惶地想要逃跑,遭军官拦截以后,失去理智地厮打起来,最后被赶到的军法队斩首示众。
好不容易稳住城里军心,张郃紧急派出使者,十万火急地向北方传讯,同时又勒令部属们尽数打起精神,整顿城池守备,以防万一。
可怕的是,他所防备的“万一”,当天就成了真。襄阳城里的喧闹尚未告一段落,数十艘,近百艘的军船展开了一个至少宽过四五里的正面,从汉水下游的某处疾驰而出,竟渡向北!
荆州军怎会还有余力?他们又哪来这么大胆子?荆州军总共也不过三万余众,竟然方取襄阳,便攻樊城?他们的胃口太大了,难道不怕吃得太多,噎着嗓子吗?
张郃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定神眺望。这些军船虽然逆流,却得桨橹之利,来得极快。船上刀枪林立、载满了战士,一路劈破斩浪,奋勇向着樊城方向而来!
张郃接连再派使者。
这一次派出的使者不止要往北面新野方向去,也专门遣了人去往鹿门山。荆州军既然直抵樊城,曹休在鹿门山驻扎着还有什么意思?在山上钓鱼吗?还不如立刻回师,合兵死守樊城!
几名使者刚离开,张郃转回城上的时候,荆州军船愈发迫近了樊城。
张郃咬了咬牙,下意识地探手扶住堞墙。他开始听到船上船伕们高亢的号子声,听到数百支船桨此起彼伏的拍水之声,听到帆片鼓风的猎猎震动之声,继而他又听到了船上的甲士们开始起身整队,他们身上的甲胄发出了铿锵之声!
船队越来越靠近岸边,哪怕到了应当横舟降帆的距离,那些船只仍不减速。
樊城紧贴着汉水,城池东西长而南北窄。城池南沿,有连续的多个码头,也有汉水历年冲击而成的滩涂和乱石滩。而荆州的军船这时候方向一转,直冲着樊城和邓塞之间的某座河滩,极快速地冲了过去。
荆州水军的主要基地,是在江陵的江津港。江津周边水面风大,故而多用船体宽平,船头方宽的航船。这批迅速冲滩的船只,便属此类。
它们吃水甚浅,船底宽而平直。冲上滩头的时候,船底木料与碎石、砂土碰撞摩擦,发出阵阵令人齿痒的怪声。但它们最终停止的位置,距离汉水北面的自然堤几乎触手可及。
第一批冲滩的军船大约有三十艘,以每艘船上三十余人计,合计登岸的荆州军不过千余人。放在曹刘两方大军对抗的战场,这算不得什么大数,至少,并不足以直接攻打樊城。
可张郃眼皮不停地跳,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荆州军此来,必定有绝大的威胁。
此时后继的军船一艘艘地靠过来,一队队的刀盾手、枪矛手、弓弩手踏过冲滩的船只,再跃入河滩边缘的水面,踏着水花跋涉登岸。
张郃身边,一名较有胆色的部将提议道:“将军!咱们点起精锐骑队,沿着河堤过去,冲一冲他们!”
张郃点了点头,随即双手握紧堞墙,微微摇头。
就在张郃的视线所及之处,一艘军船上,有位身材魁伟如山的红脸大将,正迈步踏上河滩。
河滩上的污泥、水面,大概到普通人大腿的位置,跋涉时须得腰腹借力,有些艰难。但这大将的身材极高,故而水面只没过他的小腿。他大步踏着水花,从容迈步向前,所到之处,荆州士卒们无不欢声雷动。
待这大将踏上堤岸,五百名身披皮甲,手持齐肩重型大盾,腰悬长刀的刀盾手在他身后聚拢成两列横队。
横队的两翼先向外延展,再向内包拢,将整片滩头保护在内。所有人就位之后,只听一声号令,五百人同时以大盾顿地,使得盾牌底部的铁锥深深扎入土壤,形成了足以抵挡骑兵冲击的盾城。
五百座大盾撞击地面的轰鸣声中,那员大将捋了捋颌下长须,抬眼凝视樊城。
他应该并不特意在看谁,可城头上的所有人,都觉得此人眼神中有刀锋般的利芒一闪而过,令人恨不得掩目避让。
张郃稍后退半步,随即稳住身形,转身一看,那名以胆色著称的部将已然脸色惨白。
他问道:“往新野去告急的使者,走了没有?”
“将军,他们已经走了,遵照您的吩咐,皆一人三马,八百里加急。”
“赶紧再派一队人……就说,关羽已至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