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适才邓范分析情势的时候,任晖隐约猜到了邓范的意图,可骤然听到邓范信心十足的话语,饶是他戎马半生,久经沙场,也不由得眼皮一跳。
不得不承认,邓范这小子,不愧是被雷将军注意之人。此前他提议北上突袭新野方向,已经够大胆了,任晖虽然赞同,难免要对自己作一番说服。
谁知形势稍稍变化,邓范继之调整的策略更是以小搏大,胆大妄为之极!
一时间,任晖竟不知该怎么答复。
两人稍稍静默。
姜离略微慢些才理解了邓范的意图。他被吓得呆住了,吓得忘记了呼吸,随即发现自己透不过气了,这才连声大喘。喘了半晌,他扶着自家膝盖,颤声道:“这也太……太冒险了!”
邓范不以为意地反问道:“怎,怎么就太冒险了?”
姜离皱眉想了想,举手示意:“等等,士则,你容我想一想。”
邓范瞥了眼任晖,见他并无表示,便等着。
过了会儿,姜离缓缓道:“若曹军最终下达决堤放水的命令,必是决定会战胜负的关键;必定会施展于鹿门山周边战事激烈到极处,交州军数万人全数出击,两家纠缠恶斗的最紧要关头。考虑到数十处堰堤守军传讯不便,这个溃堤的时间点,一定是按照两军交战的进度,提前决定的。”
“当,当是如此。”
“曹休以韩高为使,提醒各部驻军准备,这一行,约莫要七八日;他真正决定发动水攻,遣使通报各部驻军,又要七八日。再考虑到雷将军率领主力进抵鹿门山,并展开大战的时间,以及襄阳、樊城等地曹军还需针对性的调动……我估计,曹军确定下来实施决堤的时间点,至少也得在七月中下旬。”
邓范沉吟片刻:“或许快些,或许慢些;但必定不在眼,眼前旬日。”
“那么,我所虑者,有三件事。”
“请说。”
“第一件事,要实现士则的谋划,我们须得在数旬时间内驻在拒柳堰,始终伪装成曹军驻扎。我们有没有这个能力?能不能始终不露破绽?”
这件事情,邓范早已想过。
他应声道:“大雨之后,各处道路泥泞,曹军的军使未必络绎往来。就算来,来了……如韩高这样深悉军务的官员虽难应付,寻,寻常小吏有什么可担心的?稍有怀疑,我们将之杀了便是,兵荒马乱之际,难道立,立即有人追查一个两个小吏的下落?是以,我们的伪装要保持旬月,未必做不到。”
姜离又问:“第二件事,我们就算裝得再真,若有曹军士卒往他处通报,立刻瞒不过去。士则你想,昨日我们攻营的时候,难道没有曹军的散兵游勇逃脱在外?我们攻下营地之后数旬,曹军的上千俘虏和同样上千的民伕,难道一个个都能服从管束,不逃亡报讯?”
他走近些,压低声音:“适才任将军向民伕们询问曹军动向,答应回答之人便能拿了赏赐自行离去。我记得,拿到赏赐准备离去的,总有二三十人吧?你确定这二三十人,必不落到曹军手中?必不托出所见所闻?”
这倒确实是任晖答应的。当时他急着探出曹军具体动向,压根没想过邓范之后会提出新的谋划,故而许诺了优厚的条件。而拿到赏赐财物的那些民伕,适才已经兴高采烈地离开营地,相约逃离了。
邓范听得姜离说起此事,略一犹豫,起身向任晖拜倒请罪:“将军,有一事,系我擅,擅作主张,请将军责罚。
任晖将邓范扶起,轻笑了两声:“士则说得如此郑重,什么事?”
“适才那些拿了财物,离开营地的民伕……我已遣,遣精干下属跟了上去,将他们尽数杀死,不留一个活口。”
姜离大惊:“什么?这岂是王师做出来的事!”
邓范面色平静地看看姜离:“姜都尉,你莫要吵嚷,便没,没有这样的事了。”
姜离既失望、又恼怒,两种情绪混杂一起,几乎要使他暴跳。他勉强克制住自己,咬牙道:“怎能如此?”
乱世人命贱。而任晖、姜离这等军官,个个都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个个手上都多的是人命。二三十人的性命,算不上大数,战场厮杀时,这点折损甚至不能让他们的眼皮多眨一下。
可他们都是寻常百姓出身,纵然谈不上爱民如子、秋毫无犯,至少已经习惯了汉中王政权的一贯作风,也遵循交州军的军纪,手上不沾不必要的血。
邓范此举,却堪称凶残而无信义,与姜离能接受的做法大相径庭。
邓范不理会恼怒的姜离,转而对任晖继续道:“适才我们攻,攻营出其不意,我部率先直突拒柳堰北门,又有兵马包抄东西两路,营中将士应当没有谁成功逃,逃亡的。何况拒柳堰北面是瀴水,就算想逃,一时也没,没处逃去。这一点,我有七八成把握。至于营里的那些俘虏和民伕们,将军若放心,就将他们圈禁营中,多派人手死死盯着。若,若不放心……”
邓范做了个挥手下劈的动作。
任晖明白了邓范的意图。他得承认,邓范自始至终都考虑得很周到,所做的安排也很妥帖。只是,上千的曹军俘虏、上千的民伕,那都是人命!就任晖的本心而言,他实在不愿意屠杀手无寸铁之人,来获得自家的战功。
但他也能理解邓范的目的。曹刘两军大战,曹军的计划如此凶恶,己方能有将计就计的手段,着实不易;为了大战的胜利,两千人的性命,又能算的了什么?
瞬息间,他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最终沉声道:“姜都尉所部,全数调去看守俘虏。士则,你可以分派人手协助。若有逃亡、暴动,你部立时处置,无需顾忌。”
任晖一锤定音,邓范、姜离俱躬身应是。
“老姜你说的第三件事呢?”
姜离恨恨地瞪了邓范一眼,继续道:“士则方才说,这洪水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洪水淹没的是谁,由我们说了算。我们的做法,则是遣人手持曹军军使的腰牌符信,向北面各处营地传信。”
“没错。”
“这出面传信之人,不是要瞒过一场、两场,是要瞒过三五十场,瞒过三五十处营地的曹军!得多么冷静、多么擅于应对之人,才能但此重任?我又想到,若曹休分遣多个信使,各走不同的道路……会不会与我们派出的人手撞上?一旦撞上,我们必定就要露馅,我方伪装信使之人十死无生!甚至无需撞上,只要不同信使的通报有所抵梧,我们的谋划也就被揭破了!”
姜离沉声问道:“这个过程,才是最艰难的!士则,你有没有想过?”
邓范应声答道:“当然想过!”
姜离紧逼半步:“谁能担此重任?”
邓范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微笑道:“自然非,非我莫属!”
他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又明摆着决心亲自承担最危险的任务,姜离的气势一时反倒稍沮,他顿了顿,嘿然应道:“士则打算亲自走一趟?三五十处曹军营地走遍,你哪来这本事?你有几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