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交州军主力渐渐集结的时候,益州北部马超继续其诡异动向。他带着集结起的上万羌胡骑先是在武都郡范围内狠狠搜刮了一通,然后又耀兵于广汉属国边境,勒令一批游牧部落交出质子和若干牛羊、马匹。
在此期间,汉中和汉阳两地之间,狠狠地打过几次嘴仗,双方的使者都指责对方挑起冲突。嘴仗之余,马超和张飞这两名猛将还亲自下场,隔空较量了一番。
马超先动的手。他带人突袭了与阴平以西白马氐人联络的张飞所部。虽没有杀人,却痛打了张飞部曲将范强一顿,打落了他十几颗牙齿。
随即张飞暴跳如雷,不顾部属苦劝,同样领百余骑突入白马氐的领地,没碰上马超,却抓住了与马超亲善的氐王强端,将他擒回汉中。
此举反倒引起了马超的钦佩,于是再度遣使,打着拜望张飞的旗号前往汉中南郑。一来二去,汉中以西的局势稍稍松缓。
只是马超的性格毕竟让人难以把握,谁也没法预料他接下去会做什么。所以汉中、梓潼两郡始终保持着超过三万人的兵力戒备。
其余各部益州机动兵力,按照此前数次军议的结果,陆续往成都、涪城和巴郡江州这三处交通枢纽之地集结备战。
到了五月头上,三封急报,同时飞入成都。
其一曰,巴郡板楯蛮叛乱。
当日汉中王入蜀的时候,曹军重将徐晃透过张鲁,诱引巴郡板楯蛮的首领杜濩、朴胡、袁约与汉军为敌。后来徐晃本人兵败重伤而退,蛮王朴胡则战死于宕渠城中。
杜濩、袁约两人先被曹军挟裹入汉中,后来曹军在汉中溃败,这两人又投降了从巴西郡攻入汉中的张飞,此后数年,这两人及其属民一直被安置在垫江至瓦口的山区。
汉中王的部属中,不少人都在巴郡有影响力,比如甘宁,又比如身在交州左将军雷远麾下的王平、句扶等人,故而这些年里,板楯蛮的许多青壮都下山投军,吃起了军粮。
而杜濩、袁约则得到地方上格外优待,先后也都获得了“蛮王”的头衔,还得赐金印。
没想到他们数年安生日子过下来,突发奇想又要反叛,而且一动就声势不小,聚集了上万人,沿着不曹水北上,意图折返其部族的乡土故地。
巴西太守刘邕在宕渠沿线聚兵阻击,遭板楯蛮以牟弩射击,阵前中创,当夜箭毒爆发而亡。刘邕所领的州郡兵随即溃散。刘邕是与傅肜、魏延、郝普等人同一批投入玄德公麾下的义阳人,其人性格强悍,有文武干略,素来得到玄德公的重视。
他的阵亡,顿时震动蜀中。
按照汉中王近年来的制度调整,各郡太守、都尉分置分管。镇压地方叛乱,本不应由太守负责,可刘邕这个巴西太守偏偏从阆中急趋至宕渠,兵马未整而遭逢强敌。他这一败,巴西郡北部蛮夷大乱,又影响到了巴东、巴郡等地。
然则,何以巴西都尉不能临敌?
这又怪不了巴西都尉程郁。程郁及其部属就驻扎在宣汉,本来正该迎敌。可就在数日前,与程郁辖境隔着大巴山的房陵郡遭到曹军强大兵力猛攻,房陵太守孟达设在上庸城东面的白马塞一日之内就遭攻破,房陵境内的一片大乱。
房陵遭到攻打,便是急报之二。
在玄德公入蜀前后,法正、张松、孟达、李严等人隐约形成一个小团体。后来小团体分分合合,法正直入中枢,而张松虽得侍从左右而无实权,孟达遂引入副军将军刘封为同伴,又结交益州治中从事彭羕。
这个新组建的小团体,随着刘封复姓归宗又前往交州为将而再度分散。李严以事功而得重用,彭羕则被遣出为江阳太守。
到这时候,孟达反倒冷静了些。他本有才能,又自领庞大的宗族部曲,其规模在汉中王麾下仅次于雷远而已。一旦决心经营房陵以建功,数年间营建新城,招揽山民,编练部伍,已渐成为荆襄与汉中间的有力环节。
可这个有力环节在曹军精锐兵力的强袭之下,几乎瞬间就崩溃了。四月末的时候,曹军中坚将军曹真、相府参军司马懿领两万余兵马自南阳出动,只用了八日就强行一千二百里,沿途斩关夺隘,直抵上庸城下。
孟达据城死守。而曹军包围上庸之后,又分遣兵力沿汉水上溯,进抵西城,威胁到汉中郡的南乡县。
所幸驻扎在汉中的,尚有镇远将军魏延。魏延早就得到命令,随时准备支援各方,他当即提兵数千东进,在西城一线与曹军连番恶战,阻住了汉中东部的动摇态势。
但情形是很明显的:马超一日不退,张飞、吴懿等部就不能妄动;而曹真、司马懿等部一日不退出房陵周边,魏延和巴西、巴郡等地的郡县兵据俱受牵制。巴西、巴郡等地的郡县兵一日受到牵制,板楯蛮的叛军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行动,甚至威胁到荆州、益州之间的联络。
与此同时,急报之三又来。
原来驻扎长安的征西将军曹洪分率关中诸将,或从子午谷,或从斜谷,直接威胁汉中!
不管关中曹军究竟能出动多少兵力,原本在涪城集中的益州之众不得不立即北上,填补汉中的防务空缺。
到这时候,局势已经很明朗了。曹操前前后后处心积虑,动用了这么多的手段,根本就是为了拖住益州之众,而为自己创造出直面荆州、交州之兵的机会。
曹操在关中、房陵动用了多少兵力,一时间根本无法核查,或许十万,或许只有三万、五万。这三五万人,就能够迫得益州人不断增兵汉中,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
而曹氏在过去数年间重新积攒的家底,他们从百万军屯之中抽调出的数十万邺城中军,或许就会集中在襄樊一带,坐等着荆州方面来攻打!
这等要命的天罗地网,谁敢去踩?谁能去踩?
踩了又如何?为了那个早就已经威严扫地的许都朝廷,值得么?
这样的局面,几乎是曹操一手促成的。他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意图毕其功于一役。而我们有没有必要跟着曹操,这么一步步地走下去?
没有益州之兵的支持,荆州、交州方面独对曹军,一定很难。可益州之师若东向支援,万一关中等地的曹军以巨大兵力南下,己方又如何抵挡?
这时候能够稳定益州已经不易。汉中、巴郡、房陵等地的战斗和对峙,先后牵扯了相当的兵力,汉中王对天下,对汉中王麾下的百姓和臣民们,已经足够交待了!
就算在荆襄一带未有举措,只能坐视着曹操沐猴而冠,取汉室而代,又如何呢?这天下间,谁敢质疑汉中王的忠义?
更重要的是,本方有四州数十郡的领地,汉魏嬗替之后,汉中王更进一步,乃是必然。到那时候,文武百官全都加官进爵,且将汉家朝廷重建起来,然后再看北方有没有可趁之机。有机会就出兵北伐,没机会,那也不失朝廷的体面和富贵……不是很好么?
这三份军报送入成都的当天,朝议纷乱,不少文武皆有想法,却又不敢直言。明明衮衮诸公在堂,却硬生生憋出了一股蝇营狗苟的气息。
刘备高踞座上,眼看此情此景,轻叹一声。
依照有些人的想法,勒兵坐观曹操篡汉,而在成都重建朝廷,那确实不难。麾下的将士们,会因此而减少不必要的损失,那也没错。
但是,若这个政权现在就失去刚健进取的冲劲,三年后五年后会如何?就算勉强重建了大汉,可若是没有平定天下、拯救万民的大义,所谓的大汉还剩下什么?
那种从一开始就腐朽的王朝,那种中枢与地方沆瀣一气,沉浸于荣华富贵的萎靡之态,对天下、对百姓究竟有何益处?那不是刘备想要的大汉!
政权扩张至此,千百万人充实在内,不可能人人都是圣人,也不可能人人都秉承大义。这数年来,汉中王的威权明明愈来愈重,推进很多制度却愈来愈难,便是因为千百万下属之中,人心如潮,自然而然地挟裹成洪流,总想与堤坝碰一碰,总想顺着自己的意思淌一淌。
哪怕中枢重臣们凭借自身的抱负、风骨以为表率,竭力去匡正、扭转。可数百年的积弊,又哪里是能够轻易改变的呢?某种角度上说,刘备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比对抗曹操更难的战争,战争的过程或许会延续数十上百年,而战争的结果会如何,他简直没有一点点的信心。
好在此等情形,刘备这辈子见得太多了。
没有把握的事,难道就放弃?没有利益的事,难道就不做?
多少艰难险阻都过来了,难道还会在乎眼前的困难?
群臣们犹疑的眼神、畏缩的姿态,不仅没有影响他,反而使他胸中腾起一团火。
这样的火,已经好几年没有燃起了。而火焰一旦燃烧,顿时使他心潮澎湃,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决心。他站起身来,迈下台阶,按着腰间长剑,走到群臣身前。
他第一个去看诸葛亮,然后在诸葛亮眼中,发现了同样的烈烈火光。
他笑了起来,再不去看其他人:“军师以为如何?”
诸葛亮出列:“曾闻大王有言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曹操既然要战,我们便从关中到荆襄,还给他一场大战。”
刘备颔首:“我叫了曹孟德几十年汉贼,与他打了几十年仗。现在他真要做汉贼啦,我不能连大战一场的胆量都没有。何况,各部兵马调署已毕,粮秣等物亦皆准备妥当?传令,明日各部出兵!除了甘兴霸且在巴郡暂驻、泠苞邓贤去解决板楯蛮以外,其余各部,随我去汉中!”
他踱了几步,又道:“另外,遣人飞报云长和续之。就说,我把曹操的主力交给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