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噪杂声渐渐消褪。一个接一个南夷六部的战士倒在血泊中,或者向深山中逃亡。余众的反抗越来越弱,夷廖和钱博所部已经将他们切割成彼此不能相顾的许多部分,而徵氏剩下的兵力也从最后据守的堡垒里杀了出来,放纵他们的仇恨和杀意。
夷廖和钱博两人毕竟是荆州人,天然就和北来的外人有着关联。他们的立场动摇,其实早在区景的预料之中。但他实在没料到,他们的选择竟然会如此决绝,而反戈一击又来得如此猛烈。
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与雷远勾结在一起的?最近我盯着他们两人,并没有丝毫放松,就连徵氏那场婚礼,我也捏着鼻子去了,没见两人有什么异状啊?
他们怎么就下定决心了?难道不怕我收拾他们的妻子族人?他们真的就对朝廷忠心到这种地步?呸,真的忠臣,多年前就该从张津于地下了!他两人都是不见好处不摇尾巴的狗!
区景瞪视着眼前情形,脑海中心念电转,只勉力维持镇定。而环绕在区景身后的甲士们,已经纷纷吃惊喝骂。
这些甲士数量大约二百余,其中有六十余名骑兵。他们中有些人的面貌已经相当的苍老,也有些人刚刚成年,虽然年龄差异极大,但剽悍凶恶的神情则一,而兵甲的配备更远远超过寻常水准,毫无疑问是区景多年来笼络的骨干手下。
他们吵嚷了几句,区景脸色难看地扫视过去。二百人当鸦雀无声。
“这是林邑国能动用的第一、第二支兵力,雷将军能让他们自相残杀,很是厉害。但林邑国的力量很强,区逵还能调动更多的部落和乡豪。”
“呵呵。”邓芝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轻蔑之意简直溢于言表。
区景皱了皱眉,他随手解下腰间长刀,用刀鞘在地面勾勒出了一副简单的地图。他们站在山坡的边缘,地面上遍布碎石,但区景的手劲极大,刀鞘划开土石,发出令人齿酸的粗糙摩擦声。
“伯苗先生,你来看。”
邓芝向前走了两步,只见这幅操就的舆图颇见水平,约莫两尺见方的平坦地面上聊聊数笔点划,已将阿林县周边,东到南海,西至交趾周边的地势清晰体现。
“哈哈。”邓芝轻笑一声。
“有何可笑?”
“这种随手勾勒舆图的本事,倒和我家雷将军很像。万云,你和雷将军,都是有心人啊。”
区景的嘴角抽了抽,也不知是笑是怒。
他用刀鞘指点着道:“从东面起。汉人有刘氏、范氏、苏氏、侯氏、夏氏、祝氏、张氏、赵氏、段氏,这些都是控制上千部曲,在乡里广有号召力的强宗豪右。而蛮夷有文石部、诃摩部、盘盘部、敦忍部、姑复部、栋蚕部、建林部等。交州蛮夷的数量超过汉人数倍,故而这些蛮部所控制的人丁也数倍于汉家豪右。他们几家全力发动,阖共能动用的兵力有多少,你知道么?”
“三万出头,或者四万吧。”邓芝沉声道。
这个数字放在交州,相当可怕了。至少,雷远现在能动用的兵力不会超过五千,也有可能只有三千。他在苍梧和漓水沿线铺开的摊子很大,需要的人手非常多。
“这些汉蛮各部,始终都对北人保持着敌意,否则雷将军无须花这么大的代价厚待徵氏。自从士氏败落,他们联合区氏,瓜分了士燮留下的丰厚遗产,但他们依旧贪婪异常,雷将军便是倾尽交州,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所以,接着他们会一家接一家的起兵,雷将军不可能将他们全数收买了……”
区景有些轻佻地瞥了邓芝一眼:“何况,还有我区景?在我面前,夷廖、钱博,乃至南夷六部那些,都是土鸡瓦犬,你信么?你家雷将军的麻烦事还在后头呢。”
“我却相信,雷将军不会有什么麻烦。”
“伯苗先生何来的信心?”
“交州的地方局势确实复杂。雷将军一早就明白,此情形仿佛一团乱麻,愈想去梳理,愈会乱得不可收拾。”邓芝垂首看着区景画出的舆图,平静地道:“只是,俗语说,蛇无头不行。他们如果满足于盘踞地方,倒还罢了,但凡有串联行动的想法,就要有个首脑,有个驱动他们全体的人。在士燮之后,谁有这样的野心,又是谁有这样的实力和威望?此前,雷将军一直就在等这个人出现。”
“这个人,自然就是我的族兄,林邑国王区逵了。”区景冷笑。
“此前我们一直没法确认。”邓芝自嘲地笑了笑:“毕竟我们是外人,不怕万云你笑话,在交州便如眼瞎目盲。直到徵氏来投,又汇集了各方面统合来的消息,这才渐渐明白过来,知道最关键的对手是谁,知道只要铲除了区逵,交州即定。”
“铲除区逵?”
区景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雷将军打算怎么去铲除他?哈哈哈……伯苗先生可知,林邑国尽据古越裳之地,距苍梧两千八百里。林邑国的疆域纵广六百里,国中胜兵万人,又有象兵、铁骑。林邑国都名曰典冲城,重镇名曰区粟城,两城皆治二水之间,三方际山,城折十角,周回十数里。城池高愈两丈,城上起砖墙一丈,再架阁楼,市居周绕,岨峭地险。这样的远国、坚城,雷将军怎么去对付?哈哈哈……”
邓芝脸色不变,反倒舒了口气。
“以为是什么样的天南大国,其实也不过如此。”
“什么?”
“此前我听人说,林邑是天南大国,其国势勃兴,盛于扶南。当时我以为,这林邑国怎么也该有上千里的疆域,数以百万的军民,该有朝廷、国家的样子。结果,按照万云你的说法,这不还是个蛮夷部落么?”
区景眼神一凝:“北来的汉人,都似先生这般狂妄么?”
邓芝摇了摇头:“我有什么狂妄?只不过说些心里话罢了。只可惜,万云你这样的人才,久处交州荒僻之地,眼界小了。”
“我怎么就眼界小了?”
“万云想是知道的,如今汉家疆域中,有国贼作乱,窃据中原、河北,遂有汉中王奉皇帝诏书讨贼兴汉。就在去年,汉中王与国贼曹氏作战,双方的战线从汉中、陇上的荒漠草原,绵延到扬州浩浩大江,动用兵力超过百万,战场遍及凉、益、荆、豫、扬五州二十一个郡国,也就是五倍于交州大小。那雷远雷续之,便是在这场战争中建立功勋,击溃了曹军二十余万,被汉中王任命为左将军、董督交州。连带着雷续之的部下们,也都得到将军、太守的职位。”
说到这里,邓芝罕见地笑了一声:“汉秉威信,总率万国,岂是虚致?数百年来,汉家威严依旧,而这样那样的蛮夷之国换了一拨又一拨。说到底,他们无非沐猴而冠罢了。此前在交州的朱符、张津、士燮等人,都是软弱文人,遂使蛮夷得势,如今我家将军举中原之众而来……他想要打一仗,难道很难?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所谓的交州蛮夷之中,有许多人本是汉家苗裔,有许多人才能出众,志气非凡,却囿于浅薄的见识,宁愿做蛮夷国度的守户之犬,与贼携亡;而不愿施展于上国,纵横天下,名垂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