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平露着头盔在外头,稍微看得久了些,城外阵地的箭楼上,有眼利的曹军弓手发现了他。
于是几支箭矢嗖射过来。好在隔着远了,射不准,箭矢大多数都越过了雉堞飞向城内,还有一支钉在关平右侧数尺的夯土城头。
为了为了鼓舞部下的士气,关平反倒格外探出身去,将那支箭杆尚在震颤的箭矢握在手里。左右奉上弓来,他张弓搭箭,对着城下还射。
附近几片城墙上的士卒注视着箭矢飞落处密集的曹军,看到有一人仰面栽倒,于是全都大声欢呼起来:“少将军威武!”
关平本人略微有些尴尬,他看得明白,自己那一箭射偏了,倒下的那曹兵是中了另一处飞来的流矢。但他很配合地高举手中长弓,向将士们示意,哪怕城下曹军的弓箭手开始向这边密集还射,也不躲避。
直到身披重铠的周仓从远处奔来,一把拽住关平,将他压在堞墙后方。
“坦之,你不要命啦!”周仓低声怒吼。
周仓身材高大,满面虬髯。他是关羽身边亲将,关羽出外征战,常令周仓护旗,而平日里,周仓为关羽贴身护卫,像是关平的家人。
关平拍拍周仓的胳臂,示意他不必紧张,自己只是想振奋一下将士们的士气罢了。侧过身再看看曹军的动向,关平喝道:“你回来做甚?快去城东!”
周仓尚在犹豫,关平加重语气:“此次曹军来势汹汹,费宾伯在城东……你去助一助他!”
玄德公去年入蜀,带走了荆州军主力不下三万人。后来底定益州,才逐步抽调益州军填补荆州防务。第一批吴班、雷铜所部三千人,归属在奋威将军、宜都太守雷远麾下;第二批主要是蜀郡、广汉郡、江阳郡、犍为郡的郡兵,合计万余人。负责统领这一部兵力的,乃是费观。
费观是江夏人,因为是刘璋的表弟,幼年入蜀,后来做了刘焉女婿。他原任振威将军参军,年仅二十就成了刘季玉的亲信部将。
但费观与流寓益州的荆州人关系十分密切,在玄德公入蜀时,他被法正、李严等人说动,于涪城变乱中站在了玄德公一边,协助控制了刘季玉。随即又以刘季玉亲族的身份说降诸多益州军将,立下功劳。
数月前,玄德公任命的南郡太守麋芳私下与敌国展开军械交易,又肆意侵夺着籍百姓,闹出老大的风波。玄德公遍观部下,认为费观是刘璋的亲眷,又是荆州人;有文才武略,也有经营货殖产业的经验;遂以费观为偏将军、南郡太守。
费观作为第二批支援荆州的益州军主将,也正好取代麋芳的职位。
关羽接收了这万余人马以后,将其精锐善战者数千留在江陵,继续归属费观麾下。此番曹军南下,而关羽本人亲率水军出征,留守江陵的重任,便落在关平、赵累和费观三人身上。
此前连续半个月的激战,江陵城中守卒死伤不小。荆州军倒也罢了,他们是关羽的麾下,许多将校都跟随玄德公多年,甚至还有玄德公的涿郡同乡在内,多年来一起经历不知道多少腥风血雨。哪怕曹军势大,他们也没有半点惧怕。
但费观所部的益州军就稍微弱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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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身在益州,往日里只听说曹丞相一统北方的威势,这几日苦战下来,随着伤亡逐渐产生,又见曹军兵力如山如海,难免士气有所低落。十余日前,关羽率领水军离开江陵,随后曹军大进,把江陵城彻底围了个严实……这情形愈发使得益州将校们疑虑。
关平曾听说,有人私下向费观抱怨说,是不是关羽眼看局势不妙,先自脱身。当然这种说法立即遭到费观的驳斥,但既然有这样的说法,证明队伍已经开始动摇。
关平不得不对他们格外上点心。之前命令周仓去那里支援,事实上也带着监察的意味,万一益州将校有谁在阵前动摇的,周仓身为关羽的亲将,可立斩之。
周仓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于是咬牙起身:“遵命!”
他也不下城,就带着自家百余名甲士,沿着城墙顶端的步道向东面急奔过去。
关平保持着背靠堞墙的姿态,稍稍休息会儿,又对左右的同伴们道:“不要慌,等着,等敌人靠近过来!”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上方一阵怪风掠过,数枚石弹越过这段城墙,砸进了城里,伴随着轰然巨响,砸倒了好几处房舍屋宇。接着无数箭矢遮蔽天空,成千上万名曹军吼声如雷,开始了进攻。
关平骂了一句,猛地蜷缩身体,躲进了几名扈从高举的盾牌下面。一阵噼噼啪啪的箭矢响过,他掀开盾牌,只见适才站在城墙上的将士有好些人当场死伤。
死者的鲜血流了满地,汇入墙头积攒的雨水里。而伤者竭力忍着痛,把自己的身体往墙后挪动。所幸提前安排了后继部队,他们正慌忙沿着马道狂奔上来。
这一段的情形还算好的,左手边数百步处,一枚石弹正中墩台,当场砸得墩台坍塌一半,台上将士血肉横飞。紧跟着箭雨再泼洒一轮,使得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没办法。江陵新城的营建,是从一年前开始的,这时候还没完成。各处城墙俱已成型,但城墙沿线的墩台、马面之类,都是临时用木料赶制的,着实不够牢固。这给守城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关平骂了一声。
“马玉!马玉!”他喊道。
一名骁将跃身而出:“我在!”
“你带本部,往西面杀过去,抵达庚字城台,帮他们打退这一拨进攻,然后折返!”
“遵命!”
名叫马玉的大汉,与周仓并为关羽身边的亲将。此人面如黑铁、肩宽臂长,十余年来久随征伐,剽悍善战。关平军令一发,他持刀在空中舞了一圈,立即召集本部甲士,向着那处新遭石弹痛击的墩台冲了过去。
“再来个人,去问问赵累!”关平吼道:“我们的石砲呢?让他动起来啊!”
几名亲卫狂奔下去。
关平不再理会其它的事。他扶着堞墙,探出半片头盔,仔细观察曹军动向。
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也许是因为紧张,他满头满脸的大汗,汗水淌过脸上的血污和伤处,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注意到了曹军本阵方向的将旗,原本只有曹仁的征南将军旗,但今日却多了几面稍小些的校尉旗。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旗上字号,但毫无疑问,曹军投入了生力军。怪不得今日的攻势,较前几日猛烈许多!
关平退回堞墙下方,忽然想到之前父亲离去时的场景。
当时关羽把江陵城防托付给长子,要他做好坚守十五日的准备。关平和众将也都信誓旦旦……当时真觉得以江陵的险固,足以应对强敌。
现在想来,自己委实轻佻了。就在过去这几日里,麋城丢了,子胥渎丢了,江津港也丢了,前日里江陵旧城也失去了控制……曹仁这厮固然善战,曹军也实在太多了点!
到今日这局面,想要守住江陵,领兵大将须得拿命去拼!
身边墙头的夯土簌簌而动,是一座云梯搭了上来。随即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由低到高,越来越近。
关平平伸手臂,慢慢下压,示意和他紧靠着的同伴们不要急。直到那脚步声和呼吸声几乎就在他的脑后响起,他才猛然翻身,持着长枪向云梯最前方一人全力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