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考虑到此次传递的信息重要,左将军府除了像往常那样遣快马传递书简通报以外,又专门派出军府中的亲信幕僚担任信使,由他们当面会见各地郡县长官和执掌兵力的军将。
负责由乐乡到夷道方向的使者,乃是雷远的老熟人简雍简宪和。
简雍性格优游,不喜欢炫耀那些随从车马的气派,因而只带了三五名随员,直入乐乡县衙求见雷远。问了吏员才知,雷远鲜少在县衙中办公,最近更是连续几日都泡在军营里,县吏们谁都不知道他何时能够回来。
简雍犹豫了片刻,问了军营的位置,便准备去寻雷远。刚走了没几步,身后有人唤道:“宪和先生稍等,我与你同去。”
原来是县丞蒋琬得报简雍来访,慌忙出外迎接。
蒋琬在左将军府为吏员时,与老前辈简雍颇有往来,当下向简雍行礼拜问,听说简雍是奉命来寻雷远,当即解释道:“我知宪和先生来此,必有要事。然而,续之治军有方,各处军营都戒备森严,外人不能随意进出;哪怕宪和先生亲往,若无符令,守卫也不会放人。还请待我取来续之所颁符令,陪同先生前往。”
“好。”
蒋琬立即取符令在身,陪同简雍往城北去。
雷远常驻的军营原来就在城北。距离虽近,因为军法苛严,却仿佛远隔天堑。
自从把部曲和徒附百姓都安置妥当以后,雷远着手整顿部曲,一方面是为了重塑军中的骨干力量,确保部曲忠诚于雷远本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提升部曲战力,以备日后必将到来的连番大战。
为此,他先将原本归属于宗族各房支的护卫力量全部抽调出来,而空出来的位置,由王延带领忠心不二的老卒填补。这些抽调出的护卫,和近来招纳的乐乡当地豪杰敢战之士数百人,全部分散打入部曲各营,共同展开为期一个月的高强度整训。
这场整训极其严格,早晚各一次操练,内容包括个人身体素质锻炼、刀枪弓矢的使用、小队、中队、大队的作战配合、还有金鼓号令的辨识等等。雷氏部曲虽然凶悍敢战,毕竟不是经制之师。部伍中还有不少各地流窜来的老兵油子,素来怠惰。一旦严格训练,难免怨言蜂起,甚至出现了一次士卒合谋暗算军官,试图趁夜逃亡的恶性事件。
面对这种局面,雷远立即以霹雳手段诛杀了相关的士卒,将一溜脑袋悬在营门示众,又取消了士卒家眷的军田,将十余户家庭全部贬为地位最低的农奴。同时他又安排将士家眷轮番来军营中探看,反复宣扬雷氏宗族带领大家披荆斩棘的功勋、分田分地的好处。
正在忙碌的时候,守把营门的士卒报说县丞领左将军府简雍来访。
雷远换了身袍服,疾步出迎。
既见雷远出来,蒋琬便不耽搁;他稍一拱手示意,径自返回县城里去了。
雷远与蒋琬都是不尚虚饰,行事追求简练实效之人,这些日子以来,双方合作甚是愉快,甚至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见蒋琬离开,雷远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简雍此来,或有不能传入六耳的要务。
他连忙将简雍引入帐中。待两人分榻坐定,他又挥了挥手,令扈从们都在帐外十步守把,不得擅自入内。
“宪和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简雍满意地看着雷远斥退他人,轻声笑道:“我可没什么指教,只不过……续之可知道,主公或者今日,或者明日,就将回到公安城了?”
“昨日已收到军府传来的文牍。文牍上说,此番主公还携了孙氏夫人同来。这真是值得称贺的大喜事。”雷远喜悦地答道。他在案几旁边翻了翻,取出一份书简:“这是昨夜赶就的贺信,正打算遣人发往公安。”
“续之有心了。”简雍颔首。
他并不去看那份贺信,而是继续道:“主公前往京口,乃是为了绸缪恩纪、巩固孙刘联盟。此去颇有成果,也与吴侯达成了诸多一致。现在,主公即将回到公安城,有许多事,许多情况,便须向包括续之在内的重臣大员们交代清楚,以便日后的方略推进。我来,就是为了向续之传达主公的心意。今日所说的话,请续之不要外传。”
雷远在前世的时候,就知道简雍、孙乾等人的名头,也知道他们都是刘备下属雍容风议的谈客。当时雷远曾觉得奇怪,几个只会奔走传话的书生,何以得到玄德公的重视,身居如此高位?仅仅因为玄德公念旧么?来到此世以后,他有了经历,有了锻炼,才渐渐明白其中缘故。
一个军事政治集团的重大决定,并非主君与两三个亲密部下关起门来商量就可以执行。为何作出决定?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利弊?又通过何种手段将之贯彻落实?如果成功了会如何?如果失败了又如何?这都得向部下们解释清楚,取得部下们的认可。
尤其是那些在集团中地位较高、起到承上启下责任的重要部下们,必须统一思想。否则的话,这些堪称肱股的部下们一旦生出疑虑,别说决定无法推行,整个军政集团都有可能迎来剧烈的动荡。
远的不说,当年曹操强行压制兖州士人,不顾劝阻擅杀名士边让,以致士林愤痛,人怨天怒。待到他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进攻徐州时,终于一夫奋臂,举州同声,参谋陈宫联络陈留太守张邈、从事中郎许汜等重量级的部下一齐造反。旬月之间曹操尽失兖州本据,狼狈不堪……此即殷鉴也。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而简雍,就是负责向各方部属传达玄德公意图、力争思想统一之人,就是确保整个荆州军府“上下同欲”之人。整个左将军府当中,只有简雍、孙乾等寥寥数人才有资格承担此等重任。
于是雷远俯身行礼,正色道:“雷远愿闻主公教诲。”
简雍道:“主公在京口时,已表吴侯行车骑将军。车骑将军者,乃初平年间以来,如袁绍、朱儁等讨贼盟主所领职务也。也就是说,孙刘两家联盟,确定以孙氏为主,刘氏为次。续之身在乐乡,南北两面都有吴军虎视眈眈,迟早会和他们打交道。到时候,请续之务必体会联盟中的主次之分,言语之中务要尊重东吴盟友,尊重吴侯的盟主地位。”
这吩咐怕是有点迟,我已经把东吴盟友得罪得七七八八,再过几个月,说不定五溪蛮夷的志愿军就要杀进武陵了。雷远心里这样想着,面色丝毫不变:“我明白。”
简雍继续道:“此后,主公又推举吴侯领徐州牧,吴侯则承认主公都督荆州。如此一来,吴侯当会以更强的力量进取江淮;而南郡太守周公瑾、武陵太守黄公覆等辈,理论上都在主公都督荆州的职权范围之内。周公瑾有文筹武略,暂且不论;续之若有机会,不妨向黄盖、周泰之流宣示吴侯的意旨,并且展现玄德公担负荆州重任的决心。”
原来如此。雷远仔细看了看简雍一本正经的神色,几乎要笑出声。但他身经两世历练,性格足够深沉,于是依旧面色不变地道:“我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