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永远是阴沉沉的昏黑色,从昨日六符山消失以后,天上的浓云就没有散开过。
不时有骇人的长嘶从北方传来,众人时不时就能感到脚下大地传来一阵或轻或重的震动,但人们很快习以为常,没有人再问这地震的来源。
第一次漫长的朝会散场后,杜嘲风与冯易殊也跟在朝臣中离去,女帝暂时地赦免了他们各自的罪过,好让他们顶着将功折罪之名,在这最后的七日里各尽所能。
离宫前,冯嫣去太初宫向孙幼微告别,在殿外走廊,她看见一个一身素服的少年与自己擦肩而过,少年看起来与小七五郎年纪相仿,眼眶微红,在撞上冯嫣的右手以后,他极快地抬头瞥了冯嫣一眼,向她微微颔首,算是致歉,然后飞快地离开了。
冯嫣转过身,有些在意地向近旁宫人开口,“那位是……?”
宫人始终低着眉眼,“回公子,是晋王孙。”
冯嫣沉默地回望少年的背影,在他身上,冯嫣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恨意。
“公子。”宫人在一旁轻声开口,“陛下还在等您。”
冯嫣收回目光,迈步进殿。
孙幼微在御座上闭着眼睛。
“陛下。”冯嫣像从前一样在略显空旷的大殿中跪坐,“我也要出宫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帮朕送个口信吧。”孙幼微低声道,“昨晚事情太多,完全把这事忘了……”
“您吩咐。”
“你去找唐三学,告诉他朕需要一批信得过的下臣,来帮朕整理这些年的文书。”
“陛下心中有人选吗?”
“有。”
孙幼微有些疲倦地往后靠在了龙椅上,低声说出了一串姓名。
听到第三第四个的时候,冯嫣心中微动——这些名字全都是先前晋王提及的,要和他一道离开洛阳的臣子。
“如果这些大人手头也有一些要紧事——”
“让他们放下手里的事,先顾朕这边,”孙幼微缓缓道,“朕这里……是第一要紧事。”
冯嫣双目微垂,“臣明白了。”
孙幼微有些困乏地望着冯嫣,“阿嫣。”
“臣在。”
“你觉得姑射……非死不可吗。”
冯嫣倏然抬眸,望向座上的女帝。
女帝仍闭着眼睛,她声音沙哑,带着一点嘲讽的笑意。
“如果朕是姑射,朕就……一个都不原谅。”
……
当冯嫣踏出太初宫大门的时候,她看见魏行贞就站在外面等候。
魏行贞回头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又很快转头看向檐外的大雨。
冯嫣一声叹息,她慢悠悠地走到魏行贞身后,悄无声息地靠在了他的背上。
魏行贞皱起眉头,“别搞这些没用的。”
冯嫣并不接话,她的手绕过魏行贞的腰,将他紧紧地抱住了。
魏行贞装模作样地掰了几下冯嫣的手,而后微转过脸,“是不是姑射死了,这些事就结束了。”
冯嫣闭着眼睛,“大概是吧。”
“我们只要等就可以了?”
“大概是吧。”
“等到正月十六?”
“嗯。”冯嫣忽然想到了什么,双眼微睁,“姑射现在在哪儿?还在岱宗山一带吗?”
“在,离洛阳至少有二百里远,”魏行贞说道,“先前我用瑕盈把她引到了岱宗山的边界,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追着我回来……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重新给困住了。”
冯嫣想了一会儿。
应该……是伏羲吧。
姑射说过要直取洛阳,那些随她一起在地表浮现的妖雾也一直在向洛阳涌来——这些惨绝人寰的杀戮所引来的罪恶,是她削弱天道伏羲最好的方法。
冯嫣的目光落在魏行贞腰侧的佩剑上,她伸手轻抚参商的剑柄。
“下克上之剑……”冯嫣喃喃道,“也许,就是当年姑射准备用来斩杀伏羲的剑?”
魏行贞一下想起方才冯嫣与女帝的谈话,“你也同情她?”
伏羲与姑射之间的恩怨,她也只是从冯黛那里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天道之间的倾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间动辄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凭自己区区一介凡人,能否自保尚属未知,又拿什么去怜悯旁人?
“不知道。”冯嫣轻声道。
在那个金色的狭间,冯黛曾不止一次赞扬她过去在取舍上的果决。
或许有些事情,只有不去细想,才能下得去手。
就好像当年已经理解了一切的冯黛,仍在最后关头突然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化作一柄插在姑射心头的长剑。
或许她应该在心中为伏羲祈祷,希望这一次伏羲能够彻底将姑射毁诛灭,这样一来,她也能从绵延四百年的宿命中,彻底解脱。
世间……只要有一个天道就够了。
只要能像从前一样活下去,就够了。
魏行贞感到冯嫣的一些变化,“阿嫣?”
“……”冯嫣觉得心中一片混乱,她抵靠在魏行贞的背上,轻轻摇了摇头,“行贞还有什么,想带我去的地方吗?”
“你想去哪里?”
“我——”
冯嫣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停住了,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天空,眼睛睁大了许多。
所有在室外职守的人,一时间也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一瞬,天地之间的雨声戛然而止,像是有人突然截断了雨幕。
雨停之后,万物寂静,只有残留的雨滴顺着宫中的瓦檐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有胆大的宫人穿着斗笠蓑衣走到天空下,壮着胆子朝天伸出自己肉乎乎的手。
许久过去了,没有一丁点儿雨丝跌落。
“雨停了……”
“雨停了!”
“老天爷啊——!雨停了——雨停了!!”
时起彼伏的欢呼声从内廷的各个方向传来,每个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知所措的狂喜,若不是此刻地面上还有残雨,许多人只想当场跪下给老天磕头。
魏行贞也抬头望着天,“……不,没有停。”
冯嫣也很快望见了天空中薄如蝉翼的结界,它近乎透明,血红的雨丝落在上面,顺着结界流淌——结界外血雨依旧,只不过在暗淡的天幕下,若不细看,很难觉察。
……
“这样就可以了吗,天师?”
“可以了。”杜嘲风站在高处望着从灵塔中探出头来的冯易殊,“我们可以回去了。”
“这玩意能撑多久?”
“不知道。”杜嘲风坦然答道,“希望它能撑够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