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气的布克先生慢条斯理地把毛瑟枪收回枪袋,然后拿出一块白帕子慢慢擦拭脸上溅射的血滴。
他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温和的笑容。
匍匐在地上的本杰明队长神情静谧,张望的眼睛里还留有些神秘的光亮,饱食后的嘴唇鲜红,轻轻开启,似乎有什么话是要说清楚的。
布克·德威特慢慢叹了一口气,他喃喃自语,“你感觉如何?……每天都像是在地狱。”
他拽着死人的双腿,将沉重的尸体拉进影像室里。又将本杰明身上的枪支弹药收集了起来,然后大步朝雕像塔深处走去。
闯入塔底,这里的大厅整个都被用于防止巨型的能量虹吸装置,布克努力阅读散落的实验笔记和记录数据,大致明白这个房间里的庞然构造究竟是什么用途。关在塔上的样本会释放强大的能量,而整个装置就是用于虹吸这些能量,用以给哥伦比亚的浮空装置充能,并制作为魔盐药剂给异能使用者进行充能。
样本伊丽莎白释放的能量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而波动性地上升,虹吸装置的功率也多次上调,但仍旧无法平衡样本能量的增长趋势,整个装置在样本清醒时,是濒临过载的。
布克一路走来,还未见到羔羊本人,但对哥伦比亚的罪恶,对先知的虚伪已经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他在纪念岛内所见的,这一切都是对样品本人的囚禁、洗脑、监控、伤害和奴役。
真不知道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纯洁的羔羊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如果她是一个愤世嫉俗,心怀仇恨的复仇者,布克是毫不意外的,并且他也希望如此,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种苦难释怀,一定要以血还血,一定要让敌人被彻底摧毁。
于是布克忧心忡忡地乘坐电梯来到上层。
电梯并未直达塔顶,而是停在中途,这里是样本观察室,通过拉杆可以打开观察窗,窗后是单向玻璃,可以清楚看到样品伊丽莎白的生活姿态。通道处有告示牌,可以监控样品的动向,此刻,她正处在更衣室。
布克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凉又一阵阵发烫,这种感觉他说不出口,当他匆匆穿过钢铁构造的长廊,走过一扇又一扇气密门,他知道自己马上要见到那个小姑娘了,这一次他要是清清楚楚地要见到她,不是从照片上,不是从影像里,不是从别人的口述中,不是通过自己的臆想猜测,而是清清楚楚要看到她的本人。
他迟疑着要不要拉开观察窗,他知道伊丽莎白就在窗后,但那里是更衣室,这样偷窥是极其卑劣的,于是他沉默着,不断观看指示牌,直到伊丽莎白的位置改动,于是他匆匆奔向下一个观察室。
他真的开启观察窗了,眼前出现的女孩叫他吃了一惊,她就那么鲜活地出现在玻璃后,捧着心口在画室里转圈圈,舞步就像是在春日和风温暖的气流里打卷的金盏花,花瓣绵密又热烈。
布克痴痴凝视,一刻也不停地打量,凝视她洁白欢愉的脸颊,凝视她雀跃零碎的步伐,凝视她飘飘的靛青裙摆和忽闪着的海蓝色忧愁的眼睛,随即他敏锐地注意到小姑娘的右手尾指似乎是残缺了,包着一块铁指套,瞧见这根断指,叫布克的心脏遽然抽紧了,并在往后余生里没有再放松过。
伊丽莎白终于停下舞步,停在画像前,这是她自己的画作,这个小姑娘困在塔里,在漫长的禁闭里学到很多东西,她是生来就在笼子里的鸟雀,世界对她就是一座塔的大小,可既然从书本相片和窗外里瞥见过天空,生性的自由就永远呼唤她要挣脱笼子了。
布克惊喜地揣摩着伊丽莎白的性情,越瞧越欢喜。此时他站在窗后,忍不住伸手贴着玻璃,隔着这样一段难言的阻隔,轻轻抚摸女孩的脊背。
她现在面对着自己画的巴黎铁塔,忽然伸出手,刺入空气,这样一个动作却让观察者布克毛骨悚然,他看见伊丽莎白的手指刺入了时空的裂隙里,就像是在撕扯一块布匹一样,她向外张开双臂,时空裂隙在她手中膨胀起来。
于是伊丽莎白猛地一挣,双臂如鸟展翅一样张开,黑白的裂隙就被她真的撕扯开来,一个三维的球体出现在这片时空,球体内的景象,正是万里之外的法国巴黎。
时空裂隙内的色彩、声音都涌现出来了,伊丽莎白站在裂隙内,正是站在此刻的巴黎。这时候正是夜晚,潮湿的石板路,霓虹闪烁的店铺,远处的埃菲尔铁塔灯光明亮,还有欢乐的夜场音乐传来。这一切都完全是巴黎的一角,布克曾去过那里,对街头的这些景象还有些许印象。
此时他便完全明白眼前这个女孩的神奇。她根本就是上帝本身!
巴黎街道上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迎面冲来的大型车辆让伊丽莎白大惊失色,连忙张开手扯住裂隙,猛地朝内一收,在车辆即将撞击上来的一刹那,她将裂隙关闭,无人受伤,画室里只留下巴黎的风。
那副巴黎铁塔的画像此时已经消失不见,而墙后的布克·德威特也目瞪口呆。
惊魂未定的伊丽莎白黯然地转身出门,她去往图书馆了。
布克兴致勃勃地追随,飞快地从外侧绕出去,大步登上楼梯,图书馆在塔顶,也就是雕像的脖颈处,而布克打算从雕像外围进入头部,然后下行到图书馆内。
外面就是大风吹拂,高空的气流冰凉且湍急,远处的哥伦比亚淹没在云层里,仿佛幻影一样渺远,布克小心地抓着边缘铁索,一步步走在结冰的湿滑黄铜路上,终于哆哆嗦嗦从雕像的脸颊重返塔内。
他要往楼梯走,现在的位置是图书馆的吊顶上,然而吊顶似乎年久失修,锁链断裂,整个翻转了下去,布克直接就空降到图书馆,情急之下,抓住了二楼扶手,免了坠落之伤。
从天而降的男人,一身哥伦比亚警察的打扮,他眯着眼睛对吓呆的女孩说:“呃,你好?”
伊丽莎白尖叫一声,把手里的大部头书籍砸到了布克脸上。
“唔!”布克雄鹰坠落,嘭地摔在图书馆一层地板上,“嘿!停一停!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甚至不是警察!”
伊丽莎白小碎步快速地下楼,手里抄起一本蓝皮装《量子力学原理》就要猛击布克的面部,好在身强力壮的布克先生及时挡住。
“别激动,我叫德威特,我是来帮你逃出去的。”布克站起身来,冲她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来带你离开这个可悲的地方。”
伊丽莎白松开手里的大部头,她惊喜无比,“你,你是真实的。”
“当然,如假包换。”
“你,你从哪儿来?”
“地上,我从地上来的。”布克正要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这个小姑娘,图书馆墙边的康姆斯托克雕像突然启动,发出嘹亮的管乐声,布克对这声音感到些许陌生,它像排笛,也像口哨,又因为是蒸汽驱动而像汽笛,总之这是非常有穿透力的声音,随即,雕像震荡了一下,外面传来一声嘹亮的鸟啼,如此沉重明锐,让整个图书馆都微微震动起来。
伊丽莎白的脸色立即惊慌起来。
布克连忙问,“那是什么?”
“是夜莺!他负责把我关在这里!”
布克摇摇头,“不,他关不住你的,我会把你带出去,就这样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