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是最能见惯人间百态的地方。
    一楼有个干瘦的女人躺在转运床上，旁边站个七八岁的小孩，等待男人缴费回来。
    三楼的孩子哭声嘹亮，年轻的妈妈又是心疼、又是急躁，一边痛骂丈夫，一边按着孩子让医生抽血。
    “让一让，让一让！”
    几个白大褂飞快地推着一个断了半条腿的男人，冲进电梯，要去顶楼。
    电梯外是七八个穿着工装的工友，焦急地等待下一辆。
    “哎哟！”男人的哀嚎声在狭窄的电梯里，听起来格外瘆人。
    唐笑觉得有些心悸，忍不住抱紧了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
    抬头看了眼小莫的背影，在心里把他骂了七千八百遍。
    都怪这家伙，非要跑来医院。
    小莫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但还是往她身前站了站，将其挡在身后。
    医院里的电梯很大，放下一张转运床，还能再站几个人。
    只是男人头冲外，那条断腿正好对着小莫。
    小莫冷静地看了看伤口，“断成这样，还能接回去吗？”他问。
    几个医生护士没人搭茬。
    小莫又看看男人的眼睛，“你在工地上出的事？担心腿断了以后没法干活，养不起老婆孩子？”
    男人抹抹干枯的眼角，点了点头。
    “带手机了吗？没带的话记住这个号码，”小莫往他手里塞了张名片，“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叮咚”一声，电梯到达七楼。
    小莫没等男人反应，直接走了出去。
    几个医生护士看看小莫，然后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黑衣少年是干什么的。
    “等等我，”唐笑几乎是逃出电梯的。
    “我可没让你跟来，”小莫这样说着，不过还是在电梯外站住了脚。
    “我知道了，”唐笑大声说着，“你跑到医院来，专门找这种病号，骗他们去你的许愿屋，是不是？”
    “多谢提醒，”小莫说，“看来医院才是我发展客户最佳的地方……这边。”
    他跟着指示牌来到了内一科。
    今天内一有侯医生的专家门诊，虽然已经是下午，但办公室外的长廊上，还是有很多人在候诊。
    小莫看了看显示屏，上面显示已经叫到了53号，而候诊的还有不下于20人。
    “这么多人啊，”唐笑在小莫背后伸出头看了一眼，发现长椅上没有位置了，只好学着小莫靠在墙边。
    主任办公室内，一个中年男子操着大嗓门喊道，“大夫，我没事你让我做这么多检查？”
    “检查完了你才没事，”头发花白的侯主任头也不抬，飞速地写着病历。
    “那我这个症状，回去……”
    “吃药。”侯主任言简意赅（gai，一声）。
    “那要注意啥吗？”中年男人不死心地问。
    “多喝热水……好了，下一位，”侯主任将病历扔给他，飞快地喝了口水，已经叫了下一号。
    “操！”中年男人接过病历，急速地骂了一声，一出门就喊道：
    “现在这医生，尽是特么骗钱的，老子做检查花了好几百，回去让我多喝热水，什么狗屁专家……”
    小莫冷静地说：“如果他让你回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那就说明你真麻烦了。”
    中年男人被噎了一句，刚要嚷嚷，不过想了想，觉得居然挺有道理的，涨红了脸走了。
    唐笑捂着嘴偷笑了下，你是魔鬼吧？
    然后想起这家伙真是魔鬼，于是继续绷着脸。
    “下一位……”
    “好了，下一位……”
    “后面还有吗？快点……”
    一人一魔在长廊上站了许久，随着办公室里的一声声“下一位”，候诊的人群也越来越少。
    唐笑抓到一个空座，赶紧坐上去，揉着酸疼的脚脖子，再看小莫，依旧笔挺地站在墙边。
    他就不累的吗？唐笑嘟囔道。
    “哎哟，现在这医生，就跟轰人走一样，”一个老阿姨出来抱怨道，“特别不耐烦，还没看完就叫下一位了。”
    唐笑冷静地说：“如果他对你嘘寒问暖，那才说明你真病得不轻。”
    “哎，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真没家教！”老阿姨怼了一句，蹬着高跟鞋走了。
    唐笑涨红了脸，气呼呼地瞪着小莫
    你还是魔鬼吗？
    刚才你怎么不说话？
    小莫转过头，全装没看见。
    他又不傻。
    魔界大百科全书上都说了，人间的中年女性，能不惹，尽量不惹。
    又过了一会儿，长廊上的候诊病人全都走光了，夕阳西下，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映出一片金黄。
    头发花白的侯大夫摘下眼镜，喝完最后一口了水，将中性笔插好装进上衣的口袋里，扶着腰，推开门走了出来。
    “嗯，你们两位也是来看病的？”侯大夫又走回办公室里，戴上了眼睛。
    唐笑赶忙进去解释，“不是的，我们没挂号……”
    “没关系，坐吧，”侯大夫看了看唐笑，“小姑娘没少熬夜吧，黑眼圈这么重，来，张嘴，我看看舌苔。”
    我不是来看病的……唐笑想说，但还是顺从地张开嘴。
    小莫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门边，静静地看着他们俩。
    “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最近是不是夜间盗汗严重，经常手脚冰凉，还有痛经？”
    唐笑疯狂点头。
    真不愧是专家啊，医术就是高明。
    侯大夫笑了笑，“我给你给点中成药，你回去吃……”
    “别麻烦了，”小莫冷冰冰的声音在后面传来，“我们是来收债的。”
    唐笑往旁边挪了两步，看看小莫，再看看侯大夫，注意力全集中在“收债”两个字上，完全忘了反驳“我们”。
    “四十年前，你在恶魔许愿屋许下了一个愿望，得到了德国医生视诊的功夫，约定退休之日，将一身医术全部归还许愿屋，今天到日子了。”
    小莫拿出手机，将侯医生的信息念了出来。
    事实上，侯医生的这笔契约状态栏显示为红色，对许愿屋而言，完全就是烂账。
    ——四十年才回款，活生生把上任店长老谭给熬没了。
    “等一等，”侯医生花白头发颤了颤，笔下不停，在白纸上写完了药方。
    “小姑娘，你还是学生吧，去你们校医院拿药，便宜。”侯医生将药方递给唐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啊，你会是我最后一个病人。”
    “谢谢，”唐笑抿抿嘴，道了声谢。
    她没想到，今天居然是这个老大夫退休的日子。
    在她背后，挂着一副毛笔字：医者仁心。
    字迹尚显稚嫩，不过看纸张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真快啊，一眨眼，四十年都过去了……”侯医生看看那副毛笔字，一阵唏嘘。
    他仿佛又看见了四十年前，写下这幅字时那青涩却又充满锐气的自己。
    那时的医学，还不像如今这样发达，国内的医学水平和国外更是没法比。
    当年不少医科大毕业的同学，都选择了留洋，侯医生却偏偏留在了国内。
    他发誓要成为国内最好的内科医生，为此甚至不惜与魔鬼交易。
    那副“医者仁心”一挂就是四十年，而这四十年里，他也确确实实活人无数。
    ——终究没有辜负少年时的那腔热血。
    侯医生脱下了白大褂，将其挂好，又将中性笔插进笔筒里，收拾好一切，这才坦然地看向小莫，微微一笑。
    “魔鬼也要交班的吗？上一次不是你，你比他年轻。”
    他微微张开双手，似乎在等待小莫取走他的医术。
    “嗯，原来是老谭，已经进去了，”小莫随口答道，然后在手机上打开了扫一扫，对准了侯医生，“别紧张，放松……”
    “等等！”唐笑忽然站出来，挡在了侯医生前面。
    “我不会让你拿走他的医术的，你这个魔鬼，看我收了你，大威天龙……”
    “别捣乱，”小莫拎起她的领子，直接给扔一边了，然后对准侯医生一扫，“行了，回家洗个澡，睡一觉，从明天起就做一个普通人吧。”
    唐笑张牙舞爪还想反抗，侯医生却苦笑一声，拦住了她，“我马上就退休了，医术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不如交出去……这位先生，我能有个请求吗？”
    “说。”小莫继续摆弄手机，提交完成契约的手续。
    侯医生的声音格外诚恳，“我想，我的医术总还是有用的，如果有年轻的医生来到许愿屋，希望你能交给他，也不枉我这么多年的辛苦。”
    “魔界有规定，以后三类人的生意不做：一是救人之医，二是育人之师，三是护国之军，所以这个请求我不能答应你。”
    “不过嘛，”小莫抬起头，停顿了两秒，这下连唐笑都消停了，紧张地看着他。
    “我会尽量找一个愿意学医的孩子，将你这一身医术交给他。”小莫如此说道。
    “那就拜托了，”侯医术微微鞠了一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身的担子终于放下了。
    “叮~您提交的信息已通过，契约完成。”
    “叮~‘医者仁心’已到账，系统评估为稀有资源，请注意查收。”
    “叮~根据您现有业绩，已为您转正为‘正式魔鬼’，恭喜！”
    “叮~‘隐身术’、‘瞬间传送’已解锁，是否学习？”
    手机里不断弹出消息，小莫下意识地点击了学习。
    然后才明白过来，侯医生四十年的医术积累，外加一颗“医者仁心”，是有多么珍贵，竟让自己提前转正了。
    “侯主任……”
    门外传来呼唤声和脚步声。
    内科的医生和护士都赶了过来。
    小莫快速地拉住唐笑的手腕，隐身术瞬间发动。
    “侯老师，大家都在等您呢……”年轻的医生推门进来，“今天啊，一定要给您办一个风风光光的退休仪式……”
    侯医生虽然对小莫和唐笑的突然消失有些诧异，不过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这间他奋战了几乎一辈子的办公室。
    头发已经花白，腰背也已佝偻，四十载时光沉淀出来的是一身医术和“仁心”。
    唐笑十分感动，眼眶已经湿润，“医生们一生救人无数，退休时不计较名利，记挂的是要将自己一身医术留给后辈，真是太了不起了……他赶病人走，也是为了治疗更多的病人吧……”
    小莫看着她，冷静地说，“你想多了，侯医生所谓的‘伟大’只是因为我们的工作出现了失误。”
    “如果是我的话，会在他评选主任的时候，出来收走他的医术，这样一来，他为了升职加薪，就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话还没说完，唐笑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怒道：“你简直就是个魔鬼！”
    小莫耸耸肩，“多谢夸奖。”
    “哇啊，我跟你拼了，大威天龙……”唐笑张牙舞爪地开始结手印。
    小莫淡定地说：“你确定要在这里跟我动手？”
    唐笑愣了一下，没防备被小莫抓住手腕，“跟我来。”
    一阵天旋地转后，唐笑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间古香古色的店铺里。
    透过玻璃窗看出去，外面正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西门街道。
    而小莫正站在她对面，感叹一声，”瞬间传送就是好用啊，省了打车钱。”
    唐笑咬着牙，说：“魔头，本姑娘今天就收了你，省得你危害人间！”
    “大威天龙，去！”
    她一掐指诀，一道金光“咻”地向小莫飞来，上面蕴含着极为可怕的波动。
    小莫赶忙一个闪现，躲过去了。
    ”嘭！”
    一声巨响。
    那束金光落到窗边的木桌上，顿时打得四分五裂，碎木屑到处飘扬。
    “这么厉害？”小莫惊讶了一下。
    难怪当年蜀山修士，能和魔界对着干。
    就是吟唱的时间长了点。
    在这许愿屋里，他一个闪现过去，直接就能给拿下了。
    “哼，还有更厉害的呢！”
    唐笑并不知道小莫在想什么，冷哼一声，手上继续结印，“大威天龙，大罗法咒，现！现！现！”
    整座许愿屋里，顿时金光四射。
    “咻”“咻”声不绝于耳。
    数道变得更大、更粗、更长的金光束，追着小莫狂轰乱炸。
    小莫倒是不慌，而且情绪十分稳定，只是不停地闪现，将那些可怕的金光一一躲过。
    只是店里的那些木桌木椅就没这么好运了，被“嘭嘭嘭”地打得粉身碎骨。
    五分钟后。
    店里一片狼藉。
    “呼，呼……”唐笑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汗水从她脸上不断流下，头发湿漉漉地挂在额头上。
    “还来吗？”小莫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前问道。
    “你，你这个魔鬼……有本事，你，别躲啊……”
    “还敢嘴硬，”小莫伸出中指在她脑门上，狠狠地弹了个脑瓜崩，“服不服？”
    “我跟你拼了……”唐笑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张牙舞爪地要去抓小莫，小莫笑着躲过了。
    “你打了我这么久，现在也该轮到我了吧。”
    “你要怎样？！”唐笑紧张地看着他。
    这个魔鬼，这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魔鬼——唐笑现在无比确认这一点。
    先把自己引到许愿屋来，再靠主场优势，用闪现消耗自己的体力。
    等自己体力耗尽后，他只要用根手指头，就能把自己击败了。
    现在魔鬼打算要还手了，唐笑不仅脸上慌，心里也慌得一批。
    她还从来没见过魔法呢。
    哇啊，我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我那么美，我不能死啊……
    唐笑差点哭出来。
    小莫白她一眼，这丫头法术不咋的，胡思乱想倒是好手。
    “喂，是警察叔叔吗？”他在手机上拨通了报警电话。
    “有个嫌疑人闯到我的店里，砸了我的店，对，东西桌椅全给砸了，人没受伤，她现在还在我店里呢，说绝对不会放过我，我好怕……你们马上来啊，好的，好的……”
    打完电话，小莫一脸的幸灾乐祸，”你完蛋了，我这可是清朝的古董家具，等着赔吧你。”
    唐笑：“……”
    唐笑：“？？？”
    唐笑：“！！！”
    “你简直就是魔鬼！”唐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