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梧一声秋,今年的秋季格外反常,连绵的大雨持续了十几天,仍没有要停的意思。
年初,北漠蛮族侵犯大岐边疆,皇上震怒之下,派心腹——已官至卿的辛见青辛大人做监军,亲往边境敦促粮草战备事宜。
说起那辛大人,出了名的刚直不阿,不畏强权,自点了状元郎后,便入了清贵翰林,颇受皇上器重信任,一路青云直上,羡煞旁人。
就连那季棠季太傅,嚣张跋扈到了顶点,也不过是在开始时为难了几次辛大人,待对方后来立住脚跟,便隐隐呈现出分庭抗礼之势。
不少诤臣在背后悄悄提起,皆万分庆幸,若不是有辛大人克制着季棠,处处掣肘,事事提防,不知道季棠如今会张狂到什么地步。
然而,十日前,边境传来噩耗,军夜间突遭敌袭,辛见青为流矢所伤,不治而亡。
一时朝野俱惊。
皇上大恸,罢朝三日,更亲往城门处迎其骸骨,葬于皇陵之侧,谥号忠。
出殡之日,除季棠外,所有在京官员俱在其列,哀戚满面,言语间颇多叹息。
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终究神与魂俱灭,肉身被一抔黄土掩就。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今日,是辛见青的头七之日。
冷到彻骨的大雨里,寥落的坟前,出现一抹紫色人影。
他的头发早已被雨水彻底打湿,贴在俊美却有些刻薄的脸上,紫金冠,白玉带,服饰考究到极致,此刻竟浑不在意地席地而坐,身体紧贴着冰凉的墓碑。
修长的手指极温柔小心地拂过石碑上刻板周正的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庞。
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碑面,好像怕她痛似的,他的手并起,挡住她的名字,为她遮风避雨。
口却还说着毫不留情的话:“辛见青,本官准你死了吗?本官还没玩够,你为什么这般没用,一声不吭就死在了北疆?”
“你以为你真的能斗得过本官吗?哼,还不是本官让着你。”
他想起这么多年来和她斗法的点点滴滴,自己身处高位,久不逢敌手,乏味得很,偶然碰见初生牛犊浑身是刺的她,不由如获至宝。
遇见她之前,他不信这世上有纯白无瑕毫无私心的人,即使看起来一脸刚正,也不过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多罢了。
可她竟真的是个异类。
“本官费了多少心思,才不着痕迹地把你扶至如此高位,令你有与本官一战之力,可你倒好,深涉险境不说,还认为我别有所图,把我派过去的暗卫尽数驱逐,你说你这不是自己找死吗?”凉薄的话和咬牙切齿的表情搭配起来,分外违和。
“你总认为我别有用心,认为你的皇上是一代明君,光风霁月,所以心甘情愿为他肝脑涂地,呵……”
“不过,有一点确是我小看了你,你竟然把你的女儿身瞒了这么久,愣是没露出一点端倪。”皇上亲迎骸骨,从随行的侍从得知了这个惊天秘密,为了掩盖真相,令知情人全部陪葬,然而百密一疏,消息还是传到了他耳朵里。
那日他本欲亲自送她最后一程,听说了这秘辛,不知怎么竟然怒火攻心,吐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若是我早些知道这个消息,必定……”剩下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会做什么,是揭穿她身份,让她无容身之地?还是以此要挟她,折断她的傲骨,令她奴颜婢膝?又或者……
然而,假设只能是假设。
“你誓死追随皇上,是君臣之义,还是……男女之情?可惜,皇上并没有多么在意你,他的表现,我看最多有三分真,剩下七分都是做戏,倒博了一个君臣相得、重情重义的好名声。”
雨势渐缓,他收回手,往前倾了倾有些僵硬的身体,额头抵住她名字。
“我脱离贱籍,踩着尸山血海往上爬,拼命积累军功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我此生杀孽太过,性情暴虐无常,不仅寿元不长,而且无父无母无妻无无亲无友,注定凄凉而死。”
“我当时觉得自己贱命一条,活一天就快活一天,哪天死到临头,反正也无人牵挂我,我更不会把什么人放在心上,自然也无所谓。”
“可是……为什么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又为什么这么突然地死掉?”他犹记得遇见她的第一天,她站在明亮宽敞的大殿上,侃侃而谈,针砭时弊,周身的光芒比太阳还要刺眼,令人移不开视线。
心里也曾隐隐地期待过,期待她爬到和他并肩而立的位置,期待哪一天她发现他并没有传言那么恶劣,许多“恶事”也都别有隐情,会是怎么样的一副错愕悔恨的表情。
可如今,没有以后了。
他陪着她的坟茔,说了许许多多从未对人言说过的话。
直到夜色渐起,暮光四合,他才强提真气,努力站起身来。
“你不是希望四境安定,万国来朝吗?我便帮你完成这个心愿,只是,你要拿什么来谢我呢?”他的脸上现出一个比雨水还要冰凉的笑,转瞬即逝,抓不住踪迹。
“我从不信什么前世今生,可如今却忍不住在想,如果这一世能够重来一次,该有多好?我愿意再受一遍幼时苦楚,十倍百倍加诸我身也没关系,只要你还能出现在我生命里。”
他以命担保,自己一定可以护她周全。
第二日,季棠请命亲往边境平叛。
今上又惊又疑,百般周旋,不料季棠派系官员皆据理力争,在殿外长跪不起,兼之战况接连告急,只好暂且答应。
三月后,季棠率军大败北蛮,乘胜追击至一百里开外,活捉蛮夷国君。
敌军一溃千里,只得俯首称臣,承诺年年献上岁贡,成为大岐附属国。
季棠回京途,遭遇一众神秘高手截杀,不幸遇难。
杀手首领回京向皇上复命途,多次回忆起季棠死前的奇怪表现。
当时,他明明可以躲开自己那一剑,却偏偏不避不退,神色淡然地看着利刃穿透他的胸膛。
然后,他对着空气说了一句令首领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记得好好谢我。”
皇上除去心腹大患,不由长舒一口气,自觉压在肩背上数十年的重负终于卸下。
五年后,河清海晏,皇上志得意满,开始广罗美人,穷奢极欲,宫日夜歌舞不休。
又五年,蛮夷休养生息,再度进犯,加之国内官商勾结,民不聊生,难民揭竿而起,内忧外患之下,大岐国灭。
皇上被乱军斩杀于如林美人之,身首异处,死状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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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标题来自元好问的《摸鱼儿》: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是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
好在,前世所有的阴差阳错,肝肠寸断,终于换来今生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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