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东州,嘉平郡。
一简朴院落内,正有两人比肩而立,一中年儒生与一青年武人。
“达者,心系苍生,兼济天下。”
中年儒生张安笑着开口,说道:“父亲这辈子,也就只能做个死读书的庸人了,胸怀天下心系苍生什么的,只能是嘴上说说。要是较起真来,本也不应该从我这个庸人嘴里说出,之所以厚着脸皮在这里说道,是因为爹想说给你听,你和爹不一样,你能选择你接下来的路。”
张安说完转过身费力地踮起脚尖,生涩地伸手揉了揉面前青年武人的脑袋。
张安的动作有点生涩,这个动作张安以前常做,按理说不应该这般生涩,可能是因为儿子长高了不就手吧,不知不觉都拉自己近一个头了。
张不惑将头低下配合着父亲的动作,一边说道,“爹,我想练枪。虽然我知道爹你想我读书,日后做个兼济天下的读书人。”
张安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微笑道:“爹刚刚不是说了吗,你和爹不一样,你能选择你接下来的路。再说了,读书也不一定好不是,爹读了一辈子书,不一样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而且谁说兼济天下的只能是读书人,达则兼济天下,这个达,说的是本事。”
“更何况,爹要真是不同意你习武,又怎么会在你十岁那年说想练枪的时候,赤膊上阵给你削了杆木枪呢?爹可记得,为了削这杆木枪,爹的手都磨出了好几个血泡,爹还记得,那时候你跟爹说这件事时生怕爹不同意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后来给你削了杆木枪,你可是高兴了好一段时间。”
张不惑愣了愣,从还没记事起,父亲就开始教他读书识字,多年前的院子里,常常能看到这么一幅画面,一儒衫书生优哉游哉地躺在躺椅上,手中拿着一本书,也不去看,微闭着眼一字一句地诵着众圣经典,旁边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稚童,每当儒衫书生念完一句,稚童便马上跟着大声朗诵一遍,每隔三五句,小手便伸向旁边盛有茶水和水果的托盘,拿起一只汁多味美的果子好好啃上一口,润一润读书读干了的嗓子。
直到十岁那年,张不惑对父亲说想要习武,这副画面似乎就再也没看到过了,院子里,只剩下张安一人在躺椅上微闭着眼,诵着众圣经典。
八年来,张安虽从未说过支持张不惑习武,却是给张不惑请了武师教授其枪法,悄无声息中,满足张不惑一切习武所需。或许是一心扑在了习武上,张不惑没有发现,嗜书的父亲书库中没有再添新书,甚至时常还会少上几本,以往躺椅旁边摆放着茶水与新鲜时令水果的托盘上也再也没有了水果。
张不惑郑重道:“爹,我能练好枪。”
张安亦是郑重点头,“爹相信你。”
许多年前,有一个读书人亦是郑重下过读一辈子书的决心,他做到了,但却没做好。回想起来,或许当年立愿的时候,就该像儿子这般立愿做好,而不是单纯地做一辈子,只不过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能读一辈子书,也该满足了。
“不惑,能让爹看看你使枪吗?”张安说道。
“嗯。”张不惑走回屋内拿出枪杆,用白布仔细擦拭了一遍枪头后,方才缓慢地将其安上枪杆,来到院子中的空地,一招一式演绎起来。
张不惑的枪每一个动作交代得极为清晰,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一招一式沉稳有力,却又不急不缓,足够张安将之尽收眼底。
张不惑的枪很朴实,没有太华丽的招数,能看到的,只有一个青年武者在空地中,将手中枪稳扎稳打地挥出,朴实无华的招式看起来实在是没什么出彩之处,要是非要评价一番,那这手枪法可能就只能占个稳字,勉强可以夸赞一下使枪之人基础牢固。
不过显然这只是外行人的看法,若是有武道高手在一旁观摩,怕是会噤若寒蝉。
枪法的高深与否,是用杀敌效果进行评定,真正提枪与人对阵厮杀之时,往往生死仅在一枪之间,而张不惑的枪,枪枪皆是这杀人一枪。
杀敌,一枪足矣,何须花里胡哨。
这是对枪法的理解到了一定程度,由繁化简的表现,看似平淡无奇地一枪刺出,便是只取首级,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枪枪皆为杀敌而去,厮杀之时,足以令人汗毛倒竖。
习武,无非就是一个由简变繁,再由繁化简返璞归真的过程。
张不惑的老师,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枪法宗师于义,早年手中一杆枪,挑遍了整个江湖,因早年与张安有旧,受张安之托教导张不惑枪术。
于义的一生不败,致使其眼高于顶,曾扬言世间无人能继承他之枪术,张安邀约期间曾多次推脱,后实在经不过张安多次好言相劝,念着是故人子嗣,便勉为其难答应指点一二,但言明绝不收徒。
只是当于义着手教导张不惑后,却惊讶发现张不惑在枪法方面的天赋堪称通玄,如此大才令他收徒之心大动,只可惜碍于当初信誓旦旦说的绝不收徒,只能是看着大好苗子在身边而又不可收入门中。
也怪不得于义,谁能想到一个只知道读书的老酸儒竟然能生出这么个枪术大才,十岁习枪,随后习枪仅九年,年仅十九的张不惑面对玩了一辈子枪的枪法宗师于义可战之不败乃至稍胜一筹,期间当然少不了于义的倾囊相授,青出于蓝胜于蓝是好事,于义欣慰之余,只能是悔之莫及,连戳自己两枪的心思都有了,当初为什么不先看看苗子再说那句绝不收徒。
当然,这些于义肯定是不会跟张安说的,不然可少不得被张安奚落一顿,一吐当初磨破嘴皮子才劝得他出手教导之仇。
许久,张不惑收枪,沉吟片刻,说道:“爹,我想出去磨砺武道。”
“练枪这些年,我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练,唯一的实战就是老师给我喂招,要是再这么闷头练习,最后怕是只能落得个井底之蛙的下场。”
认真算起来,张不惑练枪以来除了老师于义之外,一直没有跟其他武人交过手,张不惑也曾问过为什么,于义的解释是,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基础打好,与人对战厮杀之事,日后再说不迟。
“这一年来我的枪法似乎再无进展,始终感觉难以臻至圆满,”张不惑皱眉,“可能正如老生常谈那般,需要在实战中磨砺才能得到提升。”
“我苦思许久,练枪,最终目的不正是在厮杀中取胜,若是不去厮杀,又如何能领会到真正的枪?练枪练枪,练,是让你熟悉枪,而要真正掌握枪,差的正是与世间武人捉对厮杀的过程,虽然老师这些年常给我喂招,但喂招始终只是喂招,再怎么喂,始终只是在熟悉枪。老师喂招不可能真下杀手,我也不可能完全置之死地,这样练出来的枪,确实是缺点东西。”
张不惑说话间,随手挥出一个枪花,可见锋芒毕露,却无血光,是白刃。
张安看着张不惑,良久,方才缓缓开口,“爹虽然不懂习武,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想必习武也是如此。而且舞象之年,及冠之前,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间,总归是好事。”
“作为武人,与人厮杀是正常的,爹明白,也预料到了会有这天。但作为儿子,爹希望你可以好好照顾自己。”
张安这席话说完,张不惑沉默了,似乎有点明白为何父亲之前为何不想自己习武了。
是啊,习武若想走远,便避免不了与人厮杀,刀枪无眼,谁又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呢?原以为是因为父亲自己没读好书,才想让自己读书好还愿,来上一出虽然老子没读好但生出了个读好了的儿子,现在看来,自己这么想错得真不是一般离谱。自己之前想的是什么?张不惑此刻心中有自责,亦有愧疚。
张安摆手笑道:“去吧,去跟你老师说一声,顺带给我向他问个好,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这名中年儒生似乎早就明白儿子心里面是怎么想的,但他并没有急着去解释,他想,他所做的既然是对儿子好,儿子自然能感受到,若是没能感受到,只能说明,自己这个父亲做得还不够好。
张不惑抿了抿嘴,借着用白布将枪头与枪杆分别卷起来的动作,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半开玩笑道:“老师的枪,现在可没有我的枪好使咯。”
张安想起老友黑着脸的样子,不由乐了,“你别看他总是黑着脸,其实心里面高兴着呢。”
“行,我这就过去,这几天都在家,也有好些天没见着老师了,我这就过去。”
张不惑将枪头与枪杆卷起放好,笑道,“他老人家估计也挺想我的,指不定心心念念盼着我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