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是一个好东西。”太叔妤笑,手心握拳模拟炸开的动作,“碰——”
“它给死水带来变化,诱人做出不同的选择,然后造就时局。它代表着可能。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
监生已经有点习惯了太叔妤讲课的节奏,还有闲情点评:看这小韵押的呵~
太叔妤眉尾上挑:“在此,基于大家心照不宣的野心,就不以身娇体软好推倒的小可爱做分析了。”
太叔妤这次没有按顺序,而是率先落笔到了中间的“地利”。
“近水楼台先得月、小别胜新婚——你们懂的。”她几分玩笑似的语重心长,“这点难的是分寸感的把握。”
灰石接着划至右上的“天时”。
“顺势者昌,逆势者亡。”太叔妤青黑睫羽一片淡薄,“在此之上,明知不可为而强撩者,青山歇罢我独行,要么求仁得仁皆大欢喜,要么摔得粉身碎骨九死不悔。”
空气静了一瞬。
外面瓢泼大雨,春雷滚滚。
众人这时候竟是下意识屏息,等着她再次丢出选择,或者如前面那样摆出来分析优劣,随便多说两句都行。
然后她也不负众望地说了。
“至于怎么选……”太叔妤轻度地偏了偏头,似笑非笑,“看心情。”
她摊摊手,无奈:“以色侍人罢了,你们还以为是江山社稷岂可儿戏啊。”
本来满怀期待的监生闻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我特么不是忘记了我们是在学习如何以、色、侍、人了么!
“利用天时的前提是找出天时,分析人事的关键是弄清楚它于局中所处的位置,它的来龙去脉。它由什么引起?它由什么推动?它又会由什么结束?”
“你是否能刨开外在的纷纭,抽丝剥茧找到其中隐藏的动力与阻力?又是否有能力去掌控这些动力与阻力借以控制事情的发展?”
石灰石落到“人”上。
太叔妤嗓音冷淡利落:“商人逐利,他人就不是?自己唯利是图,别人就一定不能淡泊名利——为万世开太平?安知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笔墨圈起了整个图谱。
“人、事、局之间往往并不孤立,每个人做每件事,由他内在的意志所牵引,由时局所助长或压制。历史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偶然,只有必然。”
太叔妤擦掉整块图谱上面的字迹,丢掉手中的石灰石,唯留下来了一张由树状和图线交错而成的网,她眉羽淡淡:“好了,找出它们,然后织成网,至于最后网到的是芰荷还是芙蓉,就各凭本事,愿赌服输了。”
一片寂静。
“另外,麻烦以后各位不要再人云亦云好不,在下勉强仅剩的那点自知之明还是知道的,在下的美色尚不及你们新帝的十分七八,所以,怎么就成了在下是祸水了?”
“祸水是那么好当的么?!”
……实不相瞒,我们原本以为当祸水挺容易的。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句,希望你们谨记。”这还是今天自太叔妤出现后,她露出的第一个堪称肃穆的神情。
一双青黑优美的眸羽,专注看人时,在那张清淡闲逸的脸上,竟有种别致的近乎平静的锋利,让人恍惚想到了壮士告别、遗老“托孤”这样的悲壮。
底下的陷入沉默的监生们大部分下意识正襟危坐,郑重以待。
哪怕还未检验她的学识,但这一刻钟中,在太叔妤貌似轻佻的选题下,表现出来的梳理与思考,也足够当一回他们的先生。
太叔妤目光沉静,语声清晰肃穆,回荡在密闭的学堂中,余音绕梁:“希望你们谨记——”
“苟富贵勿相忘啊!”
她一只纤细白嫩一看就知道不事生产的柔夷覆盖在脸上,一只削葱指着自己朱红艳俗的锦绣长衣,那上面,因为石灰的散落沾染一片朱雪混杂的狼藉。
一副辛酸到不忍直视的模样。
明明是在做悲愤哭诉的内容,偏偏太叔妤语调阴顿扬挫,有种唱戏般的闲逸调调:“看到了么?为师穷三代啊。在下刚算了一下,在下授一个月的课领到的俸禄,还不够买这件衣服的,简直不划算极了呀~”
不用怀疑,监生们此刻只觉得自己刚刚的澎湃心情都喂了狗了!
而太叔妤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了凉凉的嗓音。
祁巫半倚着门庭,湿漉的长发下秀美的五官神情阴阳怪气:“君上说了,他有钱有势有富贵,养得起大人。至于君上想要的蜜糖——自然是大人您全心全意的,好好让他祸害,只让他一人祸害。”
太叔妤出门和他并行:“说人话。”
岂料祁巫的人话是用暴力值来体现的,两人才出国子监大门,祁巫就一把丢了油伞,直接拎起人用轻功一路狂奔!
风声雨声雷鸣声在耳边呼啸。
等太叔妤被丢回到绿蚁宫,已经从穷狗彻底变成了落汤狗。
她抖抖满身浸饱了雨水后黏腻在皮肤上的布料,扒顺头发一边拧水一边和祁巫一同往宫里深处走去,皱眉:“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没有多少指责的意思,事急从权,她并不认为暮朝歌选定的手下会如看起来这么不靠谱。
祁巫扯动嘴角,想冷笑,最后还是平静回了:“朝歌害怕。”
太叔妤脚步一滞。
“你知道为什么的吧,”祁巫一把攥住太叔妤的手臂,眸中带火,“大人您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朝歌他——”
“那又如何?”太叔妤已经拂开了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闻言毫无所动,“他说的‘爱我’还不够多么。”
祁巫不敢置信:“……你恨他?!”
太叔妤觉得奇怪,怎的一个两个的都认为她应该圣母到大度原谅这种为了救小情人剜了她心的狗血桥段:“我不该恨?”
太叔妤脸上不理解的神情实在过于自然,祁巫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然而不及验证,他耳边突然一阵破风声逼近——
祁巫反手拉过太叔妤就要甩到一边!
动作停顿间已经来不及彻底躲开只能低躬下腰避开命门,秀美的桃花眼倒映冷光,直指面颊!
虽不致命,被砸到毁容也是妥妥的!
他下意识牙酸“嘶”了一声……下一刻就感觉到推开人的手腕上一阵重力拉扯,视线翻滚中自己已经被扶站到了一边。
祁巫站稳后猛然回眼。
而太叔妤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楼宇的拐角处,进入了内殿。
他提脚几步起落急速追了过去,却被守在入口处的锦衣卫拦住:“君上说了,除了大人以外,其他人任何人进入,一律杀无赦!”
杀个鬼!
不知道太叔妤恨他恨得牙痒痒么?!
祁巫此刻已经对自己刚刚的推论确定了七八成,平心而论,如果他是太叔妤,在不知道完整的来龙去脉的情况下……
祁巫咬牙:他也想杀人啊!
他急红了眼,硬是抽出拦他的锦衣卫腰间的飞鱼刀就要砍人的架势:“滚!”
“大人……”
“我说滚!”祁巫嘶吼,“没听见么!”
锦衣卫正为难间,已经有人过来接手。来人双腿修长笔直,一身墨衣,除了腰间盘挂的长鞭无一修饰,全身上下隐隐的矜贵气势却让人毫不怀疑他是世家贵族精养出来的子弟。
身后几步,慢悠悠的跟着一个华贵清艳的女子,雨已经停了,她手里却还举着一把玉质为骨的烟雨纸伞,伞面上几只桃花夭夭灼灼,不及她眉眼间半分美丽。
柏敬尧挥退下属,自己上前横在路上,嗤鼻:“滚不来,你教?”
看见来人,祁巫稍微冷静了点,对青年身后的女子恭敬行礼:“小姐。”
然后迅速陈述了自己的分析。
陈述完后祁巫再次看向了内殿,皱眉道:“太叔妤的记忆有异,君上现在很危险。”
“不会。”柏敬尧没有让路的意思,清峻的脸上神色冷静,“让你跟去大楚真是个错误的决定,没照顾好君上不说,连太叔妤的脾性都没摸透。”
祁巫闻言像是被猜到了痛脚的猫一样炸起,嗓音甚至几分尖厉:“你胡说!”
他想反驳不是的,他明明最早遇到太叔妤!然而看着柏敬尧那双似乎已经洞察到了什么的眼睛,里面是不带任何情感的冷酷……他差点没忍住战栗!
暮绮羽走上前,伞骨下一双和暮朝歌三分相似的清美眸羽流露惋惜,然而转瞬即逝。
她下令道:“祁巫,回去。”
“……是。”
太叔妤预想中,即将迎接她的,应该是很惨烈凄美的场景。
暮朝歌确实了解她,知道她最受不得的就是看英雄垂暮、美人垂泪这样煞风景的事情,但看不得归看不得,偏偏又最喜欢编排,造作的不行。
然而她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进入了内殿,才看到人。
绿蚁宫原本就是居住后宫美人的小筑,占地不大,建筑风格偏向典雅素净。内殿地上铺了干燥温暖的织毯,四个角落,金铃九角镂空炉里烟气袅娜。
太叔妤磨磨唧唧才把视线对准了中间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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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补小剧场:
国子监下课,各监生们家家都有一个闲得发霉的家长,今日“愤恨”于新帝荒唐给自家崽乱塞先生,特意聚在一起嗑完瓜子后统一了口径。于是白白胖胖的崽们一回家,从上帝角度来看,就迎来了一毛一样的金陵雀式家长的“吾日三省吾崽”:今日课业都听懂了么?今日怼哭先生了么?对了,那个只会以色侍人的先生都讲了些什么?
听懂。
没有。
如何更高效的以色侍人。
家长们:哈哈哈这就对了不愧是我的崽……不、不是,你说什么?!劳资就一根独苗他也敢嚯嚯——我的大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