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放下了手里记录时事的折子。
“你不信?”暮朝歌眉眼沉静。
而太叔妤还沉浸在自己连“死”都没能安生的震惊中:“我不是已经死了么,还怎么成亲?”
暮朝歌换了便装,一身雪色绣青竹的宽袖长衣,鸦发用同纹的发带松松束着,端的意态清淡雅致,跪坐在她坐着的软塌边上,只身上各处有些刺眼的渗血破坏了些许美感。
闻言,他似有若无的叹息。
太叔妤保证她听出了这声叹息里关于“怒她太蠢”的意味!
然后就听他提点了:“阴婚。”
根据异志录记载,阴婚在前朝的时候一些偏远愚昧的地区的确曾出现过,大多是富贵人家收买穷人家养不活的女儿回去给早夭的男孩配婚,以免家宅不宁。
但因为太过劳民伤财且恶毒,早已经在各国建国之时就纷纷禁止了,不说她家一门清流,光是西凰泱泱大国也很难同意这样的事。
除非……付出足够的筹码。
太叔妤呼出肺里紧缩的空气,沉吟一下,还是明说了:“我不喜欢这样。”
作为回应,暮朝歌低低笑了起来。
一边笑着,他一边从她手里取过了被握得皱缩的折子,换上了一方浸冷的玉牌。
太叔妤顺眼看过去,手里猛然一僵,就看见上面清隽风骨的几个字仔细的刻着:爱妻太叔妤之位。
她是拒绝的。
所以她抬手就把玉牌丢了角落,面上故作的平静有些皲裂,却又在片刻之后恢复了平静,然后抱着毛绒的毯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正在下雪。
太叔妤容易发闷,所以哪怕马车中簇拥了精巧的火炉,也留了四角的缝隙来换着空气,马车内温度偏低。
暮朝歌起身捡回玉牌,用袖口擦拭了干净收了回去,动作间低低掩唇咳嗽了一声。伤势未愈,上车后又给太叔妤念了半天这三年发生的事情,半边身子倚靠车壁,墨发散落肩头,苍白清媚的容色倦意明显。
却极柔软。
倾国倾城。
仅仅余光,就让太叔妤看得晃神。
太叔妤正腹诽那张脸的犯规,不防头顶一片风声突然拂过,暮朝歌抬手,一点孩子气地将头颈扑伏在了她咫尺之距的软塌上,宽大的雪袖随动作蹁跹,优美单薄得像只孤鹤。
“我雕了很久。”
整整三天三夜。
暮朝歌侧脸望她,嗓音有点哑,烟灰色的瞳眸朦朦胧胧:“可惜你看来并不喜欢。”虽这样说着,却没有多少失落的样子。
他眉眼半阖,衣袖掩映下,尖葱的指尖泛着寒意的青白,轻而坚定地,握住了太叔妤露出毛毯的一丁点衣角。
太叔妤的五感已经被磨砺得很锐。
这样的小动作当年或许还可能麻痹自己忽略掉,现今却是一丝一毫都清清楚楚地塞在脑子里,顿时梗得心烦。
暮朝歌他就是故意的!
太叔妤伸手就抓住他的手,却在握住的瞬间——
更加心烦。
被套路了。
果然,下一刻,原本半阖着眉眼沉静倦怠的人已经用力反握住了她,眉角眼梢俱是浅淡的笑意,又在太叔妤发怒前一刻很有克制的,暮朝歌放开了手,转而攥住了她的衣袖。
笑意更是婉转。
太叔妤:“……”
笑笑笑,笑得什么似的,难看死了!
她从毯子里抽出另一只手来,一把拉住身旁闲置的一身狐狸毛的披风,丢到暮朝歌身上。
暮朝歌攥着衣角的手指不放,腾出另一只来随意牵拉了披风遮在背上,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抬起宽大的衣袖起身一把抱住了她!
他眉眼如画,眸羽中盛着细碎满足的愉悦,低低呢喃:“太叔妤。”
温柔眷恋,如往昔,如——
戏子。
太叔妤沉默,随即就感受到了暮朝歌身上不正常的热度,又兀自放松开了紧绷的肌肉。
这朵娇花与武力值毫不匹配的娇气有多甚,她一直是知道的,但没想到的是如今她已经成功糙汉,他却还在娇花的路上毫无进展。
就这样还敢学别人玩什么苦肉计。
太叔妤轻轻长长的吐出胸口的浊气,抬臂环住了他,随即一个用力就要将人放到榻上,却被一把搂紧了脖颈。
太叔妤皱眉:“放手。”
回应她的是暮朝歌听话的放手,重新跪坐回了榻边。
他另外拾了折子,要展开给太叔妤看,继续刚刚还算气氛融洽的事情,却被太叔妤握住手,强硬地把折子阖上。
暮朝歌放开折子,顺着她,故作不解问:“怎么了?”
太叔妤张口,顿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清楚楚,冷冷静静。
“你又偷看了我的书。”
那些年少不知事时,靠着模糊的想象用力拉扯编绘爱恨的东西……她明明在剜心前,就已经烧尽了。
偏偏暮朝歌刚才做的,一丝一毫,何其相像?
简直就是照搬照抄!
她不信这是巧合。
她下意识摸上了自己胸口,那里,半颗温热的心脏触手可及,她不等他回答,自顾开口:“你知道么,我原本以为我会很恨你,毕竟剜心这种事,的确太疼了。”
暮朝歌捧起一杯茶,“嗯”一下,等她的下文,雾气打落在眼角泪痣,恍若无声哀泣。
但他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这点甚至称不上男欢女爱的无聊小事哭泣?太叔妤打消自己的瞎想。
她放下茶,掌心贴了贴自己胸口,接着道:“可是现在,这里跳动的是别人的心脏。看着你,我发现已经恨不起来了。没有爱,没有恨,只有腻——”烦。
茶水倾翻,顿时洒了一身一地。
暮朝歌拿出手帕擦拭,指节被烫得通红,动作慢条斯理,言笑晏晏:“抱歉,手滑了。”
太叔妤垂眼:“你不必这样。”
“不必哪样?”暮朝歌发笑,他烧得头脑发昏,偏偏愈发笑意花枝招展,单手支着下颌骨,吐字,“不必这样处心积虑、曲意逢迎,讨好你?”
“可你又怎知道,”暮朝歌垂眼,又瞬间变脸一副薄冷沉静的模样,语声淡淡,“那不是孤的心之所向,孤的甘之如饴呢。”
“心之所向……甘之如饴?”太叔妤面露讽刺,但讽刺未成,双眼已经被一只幽香清冷的手覆盖住。
“说着玩的呢。”暮朝歌看着自己的手,出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太叔妤,孤当年就告诉过你了,太学所教的虽然古板无趣,却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可你总是坐不住。”
“……”又被教育了。
太叔妤扭转过头,扯扯嘴角:“暮朝歌,你究竟想怎样?你告诉我,说不定我就答应了呢?毕竟……以前我也不曾拒绝过你不是。”
暮朝歌收回手,也笑,看着太叔妤的一双眼青山远岱,眉目如画,清隽至极,眼尾一点泪痣平添几分风尘。
吐字却是冷的,他说:“偏不。”
说完,又是一副温润缱绻的模样,和太叔妤曾经笔绘过的角色恍若重合。
似乎是想要摸摸太叔妤的脸,暮朝歌伸手,却在临近的时候,又转到太叔妤的鬓边,为她挽好了额边的碎发。
“我手冷,你肯定不喜欢。”
他摸摸她的长发,望着她的脸几分温软的满足:“真好,你永远明容华骨……陪孤垂垂老矣。”
最后一句太轻,太叔妤没听清。
一时又安静下来,暮朝歌在她身边悉悉索索地处理起手上的伤势来。他曲着条腿,姿势是少有的随意,药箱放置在一旁,细条状的纱布在指尖缠绕工整。
似乎没找到剪刀,他包扎完毕又低首欲用牙齿撕断,却不慎牵扯到。
十指连心,也不过下意识挑了点眉尾。
……说明是真疼了。
这个坏习惯简直和太叔妤一脉相承:都是越疼面上越风轻云淡俗称死要面子活受罪的。
太叔妤目光氤氲在茶水的雾气中,面目疏淡疏淡疏淡疏淡淡淡淡……淡不下去了,没蛋也疼。
太叔妤从烘暖的被窝里拱出来一只手,一根指头贴上去,将暮朝歌脑袋推离。
迅速在他指间打了个结,太叔妤纠结着眉毛开口:“暮朝歌……打个商量,你能不要学我笔下人物还就针对我的,一天一张脸?好好说话、好好做人有这么难?特别是说情话蛊惑人的时候,你能换个台词不要用我写的原句来套路我么?”
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鬼操作啊。
暮朝歌果然没理她。
他鸦羽专注,碰触打量着手上丑的不可思议的结带,没忍住轻笑出声来,那一点婉转衬着一身不染纤尘的清媚端的姿容无双,看太叔妤神色不对,还好脾气地递上了蜜饯糕点。
太叔妤这才发现,她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