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下了多日的雪终是停了,雪后初晴的阳光格外明亮耀眼。
肉肉已经提前一天从长云观下了山,住到了长云行宫,等到接他的车队到达的时候,肉肉礼貌地站在了长云行宫门前迎候。
二皇子从马车上下来,身子虽然仍旧纤瘦,可是比起小时候好似没吸够水的豆芽菜一般模样,现下可着实是有了大变化,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个正常的十五岁少年应有样子了。
现下,因为还算是比较正式的场合,他身上穿着精致华美的朱红色皇子服,精织刺绣的厚重礼服让他看上去并不显得特别单薄。
看到他现如今这个模样,朕不禁暗暗齿冷,以当年二皇子那身子骨,根本是熬不过十岁的,可如今,在一个恶鬼的养护下,这具早已该油尽灯枯的身体,非但没有死去,反而还健康了许多,可想而知这些年,那个老鬼吞食了多少生魂,才能攫取到如此之多的生机。
“三弟。”二皇子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适度的热情走过来,到了肉肉面前还拉起了他的手,“六年不见,三弟都长这么高了。”
肉肉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二皇子手心里抽了回来,毫无瑕疵地恭谨施礼,“天寒地冻,还劳二皇兄亲自前来接我,昕实感不安。”
“三弟这话说得实在见外,为兄可是日日盼望着三弟能够早日回宫,也好一叙为兄这么多年思念之苦。”二皇子一口一个三弟,叫得实在亲热,朕待在人群之中,趴在魏余儿肩膀上凝神听着,只觉得尾巴尖的毛都寒嗖嗖的,这个老鬼,一把年纪了,可真不嫌肉麻。
长云山离着京城毕竟有百十里路,迎肉肉回京的车队到达长云山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晚上了,当天回程是不现实的,只能在长云行宫住一晚,第二天再走。
晚间,众人自是一团和气地用了晚膳,二皇子还想再表达一下对肉肉的思念之情,甚至还想邀请他去自己的房间砥足而眠。
听到这样的邀请,朕立刻便急了,直接跳上肉肉的膝盖,使劲地挠他,提醒他绝对不能去。好在肉肉也不傻,皇后从来没对他露出过善意,就算幼时二皇子并不曾与他有过冲突,在御书房进学之时也表现得十分友善,也不表示他就是可信无害的,就像卫隐曾经说过的那样,他们并不是故意要敌对,只不过因为他们的父亲是皇帝,而终有一天皇帝这个执掌天下的位子是要传承下去的。
“这二皇子跟咱殿下有这么亲近吗?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林冠威最是沉不住气,一回到肉肉被分派的院子里就问了出来。
“进去再说。”肉肉闻言皱眉,四下扫了一眼后,一把拉住林冠威将他推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福临正在准备果茶,见肉肉、阿威和卫隐进来,立刻叫了两个小太监到外面守着去了。
他们在里面猜测着二皇子此来的目的,以及他那般热情的用心,朕却对二皇子本人更感兴趣,于是趁着那师徒三个聊得热闹顾不上管朕的当儿,直接从墙洞里溜出去直奔二皇子所在的近山暖阁了。
第40章
“咳,咳……”朕蹑手蹑脚刚想着法子钻进二皇子的房间,就听见更里面的一间屋子里传来一阵轻咳。
“殿下,您看看,好不容易养得身子才康健些,这天寒地冻一路奔波,搞得喘咳之症又犯了,奴婢看那三皇子也不像是会领您这份情的,您这又是何苦呢?”一个小太监很是有点不赞同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二皇子则没答话,只听见隐约吞咽的声音,大约不是在喝水就是在喝药。
过了半晌,二皇子才淡淡地说道:“你先下去吧,把蒙总管叫来,我有事跟他说。”
听到蒙总管三个字,朕这脑门就有点疼。朕顺着屋梁走到里间屋里,蹲在灯影角落里小心地朝下看去,就见二皇子正盘膝坐在床上,伺候他的小太监正端着个空碗往外走。
不一会儿一个竹竿一样的高瘦太监走了进来,真的是蒙荡,只不过看他身上的服色,竟是已经升任了总管太监,而原来伺候在二皇子身边的那个叫刘能的管事却不见了踪影,大约从那老鬼将二皇子的魂魄完全控制住之后,这两个家伙就沆瀣一气凑到一堆去了,毕竟身为皇子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想要大量地在外寻食,还得有几个靠得住的手下才行。
“殿下,听小笃子说,您又咳起来了?”蒙荡进来一脸关切之色。
二皇子手拿软帕轻掩嘴角又压下两声轻咳,挥挥手不以为意地说道:“没什么大碍,吃上两剂药自然就好了。”瞧着那蒙荡听到二皇子轻描淡写地说吃两剂药自然就好的话,脸上不禁露出微微的戒慎之色,朕立刻便明白,这两剂药只怕不是寻常人理解的两剂药的意思。
“当年那个小棺材子就是个猴精的,这六年不见,可越发谨慎了。”随手丢开手里的帕子,二皇子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了窗边,一把推开轩窗,一股冻人的寒气便打着旋地卷进了屋子。
“殿下,要不再等等,都找了这么久了,想来天下至阳之时出生之人肯定不止一个,那毕竟是臻王……”蒙荡看上去有点想打退堂鼓,却被二皇子转头就甩了一个巴掌。
“你知道什么,蠢货!”二皇子脸上黑气翻涌,“若至阳之体那般好找,本君又何至于被困在那死玉之中三百年不见天日,更何况,难为这个小棺材子年纪正好,阳精将满,而元阳未泄,你说,这样的好东西都已经送到本君眼前了,难道还让本君放过他不成?本君可管不了他是谁,皇子王孙又如何?你当本君没有杀过吗,有什么稀罕?”
蒙荡赶紧低头唯唯诺诺再不敢抬头,朕却是伏在屋梁上,爪尖都嵌进了梁木里,这个死老鬼,还真是一心惦记着肉肉,混账王八蛋,放心,朕也一定会时时刻刻惦记着你的!
第二天一早,天光还没完全亮透,车队便起行了。肉肉实在有点归京心切,他想念他的父皇,因着老皇帝身体欠佳,自从那年祭祖之后,再没有亲自来过太庙,他也已经整整六年没有见过老皇帝了。
“殿下,回宫之后还请务必多加小心。”卫隐特地与肉肉坐了同车。
肉肉点点头,看着朝夕共处六年的师傅,又有些舍不得。卫隐看出肉肉想要隐藏的心思,伸手轻轻拍了拍肉肉的肩膀,“就算是回了宫,仍是要日日进学的,难不成你以为回了宫就可以偷懒了么?”
肉肉大约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不过是不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师傅总还是日日能见的,倒真是不必有什么舍不得的,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因为天气寒冷,冰雪碴子冻得结实,官道上虽然有些泥泞,车马走得还算稳当,因此到了申时末,车马大队就已经进了城门,再走多半个时辰肉肉挑起车帘朝外看,就已经能看见那久违的朱色宫墙了。
“我回来了。”肉肉突然有点激动地轻声说道。
“是啊,喵的!朕也回来了!”朕伸爪子扒拉在车窗上,也使劲探头朝外看,朕终于又回来啦!
“你看,大仙好像认出来了,看把他激动的。”一边说着,卫隐一边伸手把朕从窗户上给“摘”下来,“哎,只是你这一进宫,大仙也要跟着回去了,倒是可惜。”这边嘴里叨叨着可惜,那边又上手开始撸朕脑袋顶的毛,朕脑袋顶的毛跟你有仇啊?不给朕抹秃噜了不开心是不是?
算了算了,都反抗了六年,也没反抗出个结果来,眼看着就要回宫了,这最后这一小段路,朕也懒得反抗了,看在你多年来教导肉肉尽心尽力的份上,就让你再撸两下吧,权当朕赏你了。
“父皇!”
进宫第一件事当然是去见老皇帝,虽然老皇帝之前传信过来说是不要紧,可是既然拿生病来说事,还得了内府司的同意,那想必……于是在见老皇帝之前,肉肉其实心里是已经有了些准备的,但是当他看到几乎已经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的老皇帝,肉肉眼眶里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打圈。
只是宫里头总有些莫名其妙的规矩,比如不能随便哭,尤其是在皇帝面前哭,那是不吉利的,
“儿臣叩见父皇。”肉肉咬着唇,微带哽咽地向老皇帝行礼。
老皇帝看着肉肉也很是激动,连忙抬手上常安过来把肉肉扶起来。
“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老皇帝虽然现下是坐着,可是人却有些软软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明显还在病中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肉肉赶紧过去扶住老皇帝伸出的手,朕也跟上前两步,倚在肉肉脚边望向老皇帝。
“朕的昕儿长大了,都长这么高了,好啊!好啊!”老皇帝枯瘦的手抚过肉肉的头发、脸颊,又轻轻拍了拍肉肉的肩膀和胳膊,眼中竟是也有泪花在打转,脸上满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欣慰。
这些年,虽然老皇帝和肉肉之间其实一直有着密切的暗信来往,但是到底只有书信,父子二人自那年太庙一别之后竟是始终都没有再见过一面。
转眼间,当年稚弱的孩童已经长成健壮少年,而当年仿佛如山般巍峨的父亲却是垂垂老矣病入膏肓,这般情境又怎么能不让人唏嘘?
“殿下,坐吧。”常安笑眯眯地搬过一个软墩放在老皇帝椅脚边,肉肉连忙谢过,侧身坐下,但拉着老皇帝的手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
朕一只猫就乖乖地倚在软墩边上,偶尔舔舔脚丫子,或者挠挠耳朵,再无聊了就捉了自己尾巴咬两口,总而言之就是尽量安静地在一边待着,不去打扰老皇帝和肉肉父子两个久别叙话,直到老皇帝低头瞅向朕,笑眯眯地让肉肉把朕抱给他瞧瞧,朕才一脸懵懵然地看向老皇帝,朕有啥好瞧的?
却见老皇帝抱起朕,手指微动却是摸向朕的脖子,在确认他亲手系上的那个小牌子还好好挂在朕脖子上,才轻声笑道:“转十二年了,当年托这小东西的福,救了你,朕实在是感激他。”他把朕放到膝头,一边似在回忆什么,一边轻轻地替朕抚弄背上绒毛。
朕只感觉抚在朕身上的那只手冰凉、干枯,已经完全是一个垂暮老人的手了。朕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担忧,肉肉甚至还没有满十二岁,而皇子封王后至少十六岁方可离京,若是现在老皇帝就撑不下去,肉肉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