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县鸣鼓吹麾,两万大军由北城门而出,远征卫国,目标明确,影响深远,但这里暂且先按下不表,毕竟先要途径大漠,绕过祁连山防线,最起码都还需要耗费六七日的时间,这还是往少了说的,若是中途遇到连续的沙暴天气,少不得还要耽搁不少时日,甚至因此而损兵折将,都有可能。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天有不测风云,罗刹族才得以在其中勉强生存延续,苟延残喘,若是将这片贫瘠的大漠换成江州那等一流的富饶之地,只怕早已被南地的战火波及,要么彻底归顺臣服,要么就是全族尽灭的结果。
先单说燕州这边,曹焱带领着这可以说是乌合之众的三千人,使劲浑身解数,以他如此健壮的身子都差点累倒,倒是真将这负责押运粮草的几万人给强行留在了路上,进而创造出了整个南地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一场胜利。
以不过三千人之力,在这毫无地利可依,一览无余的大草原上,主动作为进攻方而非防守方,强行拦住了五万人的队伍,这是何等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想来若是之后能被史官给记下,其地位绝不会比谢厚胤那场震惊整个南地的奔袭战来得逊色半分,甚至是犹有过之。
因为畏惧对方随时会来骚扰,整个队伍的前行速度,甚至不足先前的十分之一,全军上下,包括那些手无寸铁的驿夫们,都是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再小心,哪怕是去湖边打水都是用跑的,却仍然会被对方给钻到空子。
曹焱就好像是一条无比灵活的小鱼儿,对方向他撒出的大网,根本就兜不住他,他可以轻松地从网眼钻过去,然后回头再甩两尾巴抽在对方脸上示威,敌人纵然愤怒,却依然拿他无可奈何。
这些队伍里的可怜守将们,被他搞得那是焦头烂额,白日的时候还好些,因为双方的视野差距不大,勉强还能走出一段距离,可一旦到了晚上,那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远处传来的一点点动静,都能激起那些士兵们的恐惧和激动,人人的精神状态,都好像是一根越绷越紧的绳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掉,到那时,便是所有人的灾难了。
之所以能造成这个结果,除开曹焱本身所具有的指挥天赋之外,也是因为对方骑兵稀缺,毕竟祁连军原本就是步兵居多,他们先前负责镇守祁连山防线,作为防守方,骑兵的用处只能说是击退敌人之后,乘胜追击所用,其他时候就是个摆设,再者说一国所能供养起的战马数量也有限,这就导致这几支队伍里所拥有的骑兵数量极少,而且基本上都聚集在了呼延实的手下,作为居中的策应,只是未曾想,拢共就这么点可以用的骑兵,只此一战,就损耗殆尽了。
少了能与对方抗衡的骑兵,曹焱等人依靠着战马的机动性,完全掌握了战斗的主动权,他们想打,就趁着夜色摸过来射击,砍杀一番,他们想走,拍拍屁股就跑,人家就是想追也追不上,就只能被动地挨揍,而且因为负责传令和探路的斥候们冲不出去,几支队伍互相之间已经差不多失了联系,只能靠着前路留下的痕迹进行模糊的推断,这更是让他们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感,整支队伍的士气,都已经降到了低谷。
而曹焱呢,所谓春风得意,也不过如此了。
那些桀骜难驯的罗刹族们,现在都已经被其所完全折服,向来都只懂蛮干,直来直往的他们,哪里见过这么巧妙的用兵方法,这就好比是擂台上两个人搏斗,一方虽强,但步伐臃肿,转身不灵活,而另外一方虽然弱小,但依靠着自己的机动性,招招都打在对方的软肋上,虽然实际上双方是僵持住的,但从表面上来看,弱小的一方反而是占据了巨大的优势,更别说曹焱本人的武力,也已经得到了他们的认同。
每日被他们所诚心地吹捧,夸赞,再加上伊华沙这个难得的混血美人给他做翻译,就算他再是稳重,但一时之间,也忍不住有些飘飘然了。
更何况他从这些日子的战斗中,通过零零散散的信息,也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那就是对方主帅呼延实的状态,估计不大好。
当日他全力一箭飞出,射中了对方肩膀,又抓着方天画戟追了对方一路,哪怕是最后跟丢了,但到底还是消耗了对方的大量心力,而且伤势拖了这么久,只会更加严重,哪怕被人给救回去了,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好得起来,虽然对方军中未曾公然立起白旗吊唁,但曹焱认为对方大概暂时无法再亲自领兵了,不然他也不至于在这段时间里进展如此之顺利。
也或许呼延实还在,但他不过就是徒有虚名,被吹出来的大将军而已,面对自己的猛烈进攻,毫无办法,这也说不准,毕竟他又不可能亲自去对方军中看上一眼的。
但既然已经起了这种念头,便代表着他忘却了自己一开始的自我告诫。
什么小心谨慎,什么步步为营,已然全被他抛在了脑后,这些日子里,在他自身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每一次,他都愈加深入,毕竟在其身边也没个脑子清醒的能够提醒他一句,这眼看一场大祸,即将就要到来。
卫国押送粮草辎重的队伍中,第五军的军帐里。
在一连昏迷了好几天之后,靠着手下士兵们的细心照料,再加上自身的底子打得好,呼延实先现在已经熬过了这一关,醒过来了。
不过这鬼门关上走一遭的滋味,可着实是不好受,他直到现在,仍然是心有余悸,而且这一条中箭的左臂算是已经废了,哪怕上面的伤口已经愈合,但因为伤及骨髓,自己第一时间又来不及处理,一路逃亡奔波,根本就没时间思考,所以里面的伤势一直在扩大,哪怕之后被救回来了,取了箭,上了药,伤口也开始结疤了,可他还是使不上力,整条胳膊都没有知觉,这也是因为军中的医疗环境太差,故而很难做到完全治愈,不然为何老兵老将总是一身暗伤呢,舟车劳累,确实没办法治愈。
不过他到底也算是清醒了不少,毕竟经过了这种事,人多多少少都是会反省一下自己的,更何况是他这样沉稳的老将。
当然了,其实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不该不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战事上,临上了战场,还在想被刻意打压的事,因为自己一时分心,导致一不小心走到了死路上,结果被敌人埋伏中了,不然哪怕他被人算计到了真正的进行路线,可只要他能小心一些,绕过一些险地,那敌方也是不大可能将他们全歼的。
至于其他的事,倒也怪不得他,毕竟谁能想到这中途会出了这么多意外呢?
哪怕换作是任何一个人来,除了觉得自己这边出了泄密的叛徒之外,都想不到有其他的可能。
毕竟就算是天纵之资,再聪慧的人,也不可能会清楚地知道他的行进路线。
因为要想算计到他,就需要满足二个点,第一个,就是知道他在哪路军中,第二点,才是推算他过来真正路线,而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建立在对方知道他们是在故意诱敌,而且自己一定会过去包抄后路的情况下,不然就是白费功夫,这实在是太难了,换做是他自己,都不可能做得到,所以对于这次的失礼,他是服气的,同时也更加警惕,已经是提起了十分的小心在其中了。
他醒来之后,坐在铺了好几层褥子的床榻上,先吃了些热乎的流食垫了下肚子,然后他又招来了一直恭候在门口的手下,听他先口述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外界发生的事情。
这手下人虽然很是忧心大将军的身体,但一是迫于命令,再加上的确在这些日子里吃了大亏,再不赶路,前线只怕都要出问题,故而强忍住劝对方先休息的想法,将事情事无巨细的,全部都讲了一遍。
听完之后,就连呼延实自己都忍不住叹息道:“真是用兵如神,真是用兵如神啊!”
他一连赞了两声,然后才转头问道:“你可瞧清楚了,那领兵的,一直都是个年轻的白面将军,是也不是?”
手下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忙不迭地点头道:“就是他,除了他,其他的全是大漠里来的黑面鬼。”
无怪他记得如此清楚,实在是因为此人太可恶了!
呼延实却暗道,嗯,看来的确是黄沙县的人出手了。
区区弹丸之地,却仍然能抓住机会,进而影响战局,不得不说,对方的胆子很大,同时经过了这件事,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敌人表面上的实力如何,都不可小觑啊!
有些道理,哪怕明白,那也就是明白而已,真正得要遇到一些事,才能完全将其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届时才能身体力行,处处都依照自己懂的道理行事。
呼延实之所以问这一句,也不过就是为了确认敌军的真正统帅而已。
想来这个不知名的年轻人,竟然能将一群缺乏训练,连合击之术,战阵之术都不懂的蛮夷们运用得是如臂指使,给自己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其指挥天赋之高,简直世所罕见,凉国有此人在,可不是他们卫国之福啊!
想到这,他对此人,已经是动了真正的杀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杀死!
因为只有彻底地扼杀凉国的未来,他们这些卫国人,才能出头,不然一旦战事陷入了胶着,或者说此人得到了更大的平台,那还不知道他要让敌人吃多大的亏,所以决不能容他!
看看这些日子里押送队伍的伤亡吧,哪怕他们不清楚其他队伍的,光说他们自己,除开一开始离开的五千人,这里的伤亡都已经上千了!
多吗?
已经很多了!
要知道整个押送队伍最精锐的士兵,可都集中在这里啊,他们都已经战死上千人了,那其他队伍呢,是不是更多?
包括那些可怜的民夫在内,也不知死了多少。
战场之上,无无辜者,对于这些注定是套取不到什么情报的人,曹焱下手可不会留情,杀一个,就少了一个推车的,那对方的速度就会又慢一分,甚至他的主要精力,都是集中在射杀民夫,拉车的牲畜身上,而根本就不是那些士兵。
最后再看呼延实这边歼敌的数量,不过区区一百而已,由此可见敌人到底是多么的狡猾,完全就是躲在暗处,抓住机会就冷不丁上来咬你一口,占了便宜马上便掉头跑掉,绝不可能给你反应过来反击的时间。
但他也从这些杂乱的信息之中,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
那就是对方手上现存的兵力,绝不可能超过三千!
他完完全全地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推论,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对方将整个队伍分成小队进攻,这是没错的,因为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对他们进行骚扰,一旦抓住机会就可以扑上前撕咬,而且因为队伍的人少,也就很难被发现和包围,但问题就来了,对方在这一场场拉扯里,其实也是有损失的,按说这种情况下,就让后续的人上去填补空缺就行了,不可能减少编制,因为对方既然选择这么分兵,在局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就没可能又改掉。
但对方每一队的人数,其实是减少的,也就是说,他手下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人手能够填补进去,所以死了一个,就得少一个!
除非对方在故布疑阵,不然这个结论是可以拿来大做文章的,甚至是一锤定音的那种!
想了想,呼延实突然看向对方,轻声问道:“你跟我多少年了?”
底下这人长了一脸的褶子,皮肤粗糙,黑黄并存,看起来也当有三十余快四十了,当下低头细想了一下,便回答道:“再过三个月,便整十年了。”
呼延实将其与自己脑海中关于对方的信息进行对照,发现无误后,便点了点头,然后又道:“是的,我记得你祖籍是卫州南芜郡的吧?”
那人想起陈年往事,忍不住苦笑道:“是,年轻的时候冲动,犯了事,被官府判充军三年,这才到的祁连城,因为家里也没人了,在这里待得习惯,后来也就索性留了下来。”
呼延实这人有一个能力,最为外人所称道,甚至是被谢厚胤视为榜样来学习,那就是他几乎记得全军上下几十万人所有人的档案,最不济,他也能叫出名字和籍贯,这也是为何他被手下人所爱戴的原因,试想一个你只远远瞧见过的大将军,他见了你,却能准确无误地叫出你的名字,那种一瞬间的荣耀和感动的感觉,他们又岂能不以死相报呢?
呼延实压低了嗓子,吩咐道:“我相信你,你现在就出去,将跟了我八年以上的人都召集起来,然后告诉他们,我欲诈死诱敌,但此事过于隐秘,决不可对外人言,尤其是那些普通的驿夫,不然泄露出去,功亏一篑,敌人有了警惕,将再无此大好机会,你等子时发丧,传遍全军我已身死的消息,让所有人,包括马匹都缠上白绫,总之,一定得让敌人发现,之后再如此这般,明白了吗?”
那人满脸激动之色,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是没想到大将军竟然会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来做,而他又岂能不办好呢?
人嘛,被信任的感觉,一定是最好的。
他当即低下头,抱拳道:“大将军肯信任属下,是属下的荣幸,属下必当粉身相报!”
呼延实坐在床上,手臂使不得力,爬不下来,只得道:“快去吧,此事还需准备一些时间,可耽误不得!”
那人当即道:“是!”
说完一转身,赶紧掀开帘子出去了,而呼延实亦是心细如发,赶紧吐出一口气,将桌上的油灯吹灭,整个大帐内,瞬间变得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