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谈古论今,袁明珠只含笑倾听。
说了半天,见她就温温顺顺地陪坐在一旁,话不仅没多还越来越少,秦先生隐晦的往曲先生那边看了一眼。
不接茬啊?
这是没猜到他们另有来意呢?还是故意不接话?
曲先生只有暗自苦笑。
他就说了,袁氏别看年龄小,一脸稚气,身量也还未足,却是滑不留手,难缠的紧。
想算计着让她主动帮忙,还不如实话相告,看她愿不愿意。
曲先生咳嗽一声。
秦先生把话题打住。
曲先生:“今日过来,还有一事,想请夫人帮忙。”
不等袁明珠说出自谦的话,接着道:“是这么回事,……。”
把要说的事用极快的语速表述了一遍。
不抢着说不行啊!
曲先生太知道了,别人自谦或许会是真觉得力有不逮;这袁氏若是自谦,十之八玖就是推脱。
袁明珠听着,眨巴一下她的大眼睛。
这二位幕僚的来意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他们想请她出面,救黄姨娘一命。
涉及风月之事,虽曲先生说得隐晦,袁明珠也大略听明白了。
侯府的这位黄姨娘,出自西湖。
就是民间野史上流传的曾经艳帜高擎的“西湖船娘。”
西湖水滑多娇娘。
在某个历史时期,西湖船娘的名气和后来的扬州瘦马一样艳名远播,是达官贵人们的姬妾后备军。
即使是现在,因为运河航运兴起,扬州瘦马已初见雏形,秦淮河上的灯船画舫占据天子脚下的地利崛起,西湖船娘依旧在京城声名鹊起。
当初廖峎就是在西湖的花船上,把黄姨娘网罗了来。
“黄姨娘有一个姐姐,长相端庄秀美,被人采买了去,送于四皇子,后被四皇子赐于王府幕僚祝乔。”
袁明珠知道这个祝乔,还是因为郑贲思。
祝乔,本名程祝乔,出自休宁程家。
自幼才思敏捷,三岁开蒙,七岁做赋,是当地有名的神童。
与仲永的泯然众人矣不同,休宁祝乔一路顺风顺水,科举顺遂。
官至遂州知府时也才不过刚刚而立。
许是太顺遂了,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太容易获得的东西说抛开就抛开,不会舍不得。
祝乔在遂州知府任上一年,就挂冠而去。
从此化名祝乔,寄情山水,云游天下。
祝乔辞官不久,其妻董氏病逝,其后再未另娶。
外人只当其鹤子梅妻,极少人知道他身边还有一个红袖添香的红颜知己素衣。
“祝先生的意思,黄氏不安于室,任凭处置也是应该,只是素衣姑娘在这世上已再无其他亲人,希望网开一面。”
网不网开一面,袁明珠倒是不在意。
黄姨娘的这顶绿帽子也不是扣在她头上,而且她对安阳侯也没有什么好感,因此黄姨娘是死是活,是谁家亲戚跟她关系都不大。
更何况,她本来就对如今社会的贞操观不以为然。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朝三暮四,甚至眠花宿柳,凭什么让女人从一而终?
一夫一妻婚内出轨应该谴责,这种养在后宅还不给足养家活口物资的,袁明珠真不知该如何评论。
在她看来,抛开顾舟曾经对她婆婆顾氏做下的那些事,只他纵容大胡氏对那些姬妾的磋磨,他的头上不深几个色度都天理难容。
不可言说的,袁明珠甚至有些同情黄氏。
倒不是她道德底线低,这些跟道德无关又相关。
黄氏是西湖船娘,是花船上从小买了来教养的妓子。
从小受到的灌输里,大概率就没有贞洁概念,道德感和羞耻心有没有都难说。
让龟奴和老鸨教她从一而终,不如让花船上立个贞洁牌坊。
对于黄氏,这一切都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从来没有人教导过的东西,不是她被哪个人买了就能凭空而来。
需要她放荡的时候她就要放荡,需要她端庄了再要求她端庄?
这根本就是苛求,有些想当然。
黄氏不是岑氏,岑氏出身良家,没钱了会带着婢女点着油灯熬夜做女红换银子。
还要被恶仆盘剥一部分去,也咬牙忍耐。
黄氏的观念不一样,她的认知里,银子就是可以用身体和美色去交换来。
此时再评论对错没有任何意义。
袁明珠不是道德表,更不是圣母表,她承认自己自私自利。
造成黄氏被卖人青楼的不是他们,他们也没有唆使她红杏出墙。
没有对她负责的义务。
能救人一命她也愿意,救不了也不会愧疚。
且通奸是两个人的事,只黄氏一人也成不了事。
她也厌烦有背景的被人保住,只让没背景的承担后果去死。
但前提是救下黄氏会不会影响他们针对安阳侯府那边的布局。
她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觉得有影响也在可控的范围内。
若是操作得当,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在回应曲先生他们之前,袁明珠还是往顾重阳那边看了一眼,征求他的意见。
两人成亲的日子不久,但毕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只一眼顾重阳就明白了她的打算。
顾重阳回了她一个知晓了她想法的眼神。
开口道:“毕竟是一条人命,若是能救她一救,也不会故意见死不救。”
袁明珠:“是啊!”
又道:“不过,我们毕竟是晚辈,有些事情……。”
底下的话没有说,不过她一脸的难色已经把想表达的意思表达清楚了。
有些事情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大胡氏毕竟还顶着安阳侯夫人的头衔,外头看她就是长辈,她要刁难我们,我们囿于孝道,能施展的地方有限。
我们也想帮忙,大胡氏若是故意为难导致事情不顺利,还望秦先生向祝乔先生解释一下,不是我们不尽力,而是事出有因。
“那是,那是”,秦先生承诺道:“尽力而为吧,魁英兄知道这事让贤伉俪为难,来之前就让老朽转告您二位,‘尽人事听天命’,不管成与不成,都感激二位援手。”
说着拱拱手。
祝乔先生,字魁英。
听他如此说,袁明珠就放心了。
跟聪明又通情达理的人交谈就是轻松。
她不轻易答应的另外一个原因也是怕万一人没救回来,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埋怨他们。
黄姨娘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大胡氏找了大夫来给她“治疗”风寒。
当即叫了郑妈妈进来。
当着来人的面询问道:“主院那边黄姨娘现在如何了?”
郑妈妈心里诧异,她刚刚才跟夫人说过侯夫人有趁机了断黄姨娘性命的嫌疑,怎么夫人还问?
心思斗转间,面色未变。
不着痕迹的观察一下其中那个脸生的老者。
这人随着世子过来,之前她正跟夫人说起黄姨娘,她们的对话想来也被听了一些去。
不过她说黄姨娘那段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也更早些,他们应该没有听到那一段。
这人是为黄姨娘而来?
夫人的意思,应该是让她再重复一遍之前那些话。
再重复一遍也好,丑话说在前头,万一来不及救人,也不是他们的责任。
想通了这些,郑妈妈躬身回道:“回夫人,黄姨娘中了炭毒以后,被放到后头校场里散毒,炭毒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散完。”
也就是说没有给请大夫诊治。
“人苏醒后被送回了寻芳,大概是中了炭毒又受了寒凉,有些不太好,寻芳院的下人怕出事,报给了侯夫人,
当时侯夫人正在招待胡相爷,胡相爷听说了,做主让人去请了大夫,抓了三副药,已经煎了一副药吃下去了。”
想想又加了一句:“想来不会有大碍。”
这句话说的,屋里的人全都往她看过去。
曲先生暗自腹诽: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本来只知道世子夫人有七窍玲珑心,没想到她身边的下人也是九曲十八弯的心肠。
不过毕竟是己方友军。
而且这番丑话分寸把握得十分好,很顺耳又不显刻意的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顺便还给胡维昆也穿了双小鞋。
曲先生忍不住心情舒畅地捋了捋胡须。
秦先生乃是受祝乔所托,帮忙出面处置此事。
听完郑妈妈的话面露急色。
他原本以为黄氏的夫主顾舟不在京城,她暂时会性命无忧。
按着常理,胡氏该把黄氏看管起来,等待顾舟做主处置。
信件来往,这件事也得年后才有决断。
如今这样,看来是安定侯插手进来了,企图让黄氏悄无声息地死去,让这件事波澜平歇。
事不宜迟,还得赶紧去查看一下黄氏是不是已经着了毒手。
向顾重阳施礼道:“全赖贤伉俪帮忙了。”
顾重阳忙拦住他:“定当尽力,先生无需客气。”
袁明珠也附和:“都是自己人,无需客气。”
“现在首要之事是得让人查看一下,那药里是不是做了手脚,然后才好安排下一步该如何办。”
秦先生:“夫人说的是。”
吩咐郑妈妈:“找府里可靠的老人打听一下,一般吃过的药渣都倒到哪里去。”
郑妈妈领命,匆匆出去打听。
不一会领了厨房的纤竹进来。
“纤竹之前在主院那边的大厨房当过差。”
“是,奴婢在大厨房干过杂活,像这种熬药的活,都得大厨房给升好火炉,放到廊下让各院的下人自己看着火,
药熬好了以后,她们也只把药汤端走,剩下的得厨房的人收拾,
不忙的时候吧,药渣就倒到角门旁边的路口那儿,要是忙起来或是不耐烦去倒,就倒进烂菜叶一起,会有拉泔水的人来拉走。”
说完之后就有些迟疑。
袁明珠只得问道:“拉泔水的是什么人?”
“拉泔水的是,是奴婢娘家的哥哥。”
难怪说话吞吞吐吐的。
“奴婢娘家在太平门外,家里养了些猪羊……。”
跪下忙忙解释道:“奴婢哥哥不是白得主院大厨房的泔水,年终杀年猪的时候,得给墩儿娘两条猪后腿……。”
郑妈妈看了一眼袁明珠,在旁推了一把纤竹:“看你,白说这么多话,夫人还会怀疑你不成?还不赶紧起来好好回话。”
看纤竹站起来,催促道:“赶紧说说正事,你娘家哥哥几天来拉一回泔水,下次什么时候来拉?”
纤竹快速窥了一眼袁明珠的神色,见她像是并未在意。
低头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夏日没有意外的话每日都得来拉,如今天冷,时间不定,不过一般最多三五天就会来一回”
“上回来是夫人回娘家的次日。”
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大事,她记得清楚。
“隔了这么多日子没来,可能是在家杀猪了,得杀完把肉卖了才会来,顺便把猪腿给墩儿娘带来。”
袁明珠看看日头,“现在让人去太平门外通知纤竹的哥哥只怕来不及了。”
又对纤竹道:“明日若是你哥哥来了最好,若是没来,你就让人捎信让他后日一定要过来。”
纤竹点头应道:“奴婢知道。”
郑妈妈问:“你娘家哥哥都是什么时辰过来?来了先去侯府那边还是先来我们这边?”
纤竹再次一脸心虚的模样,支吾道:“先去侯府那边,从那边过来,来这边吃点东西再回去。”
倒是没再跪下。
跟勾结侯府那边相比,吃点东西的罪名轻多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袁明珠倒是不会苛刻到一碗饭、一缕线都看得牢牢的。
只由着郑妈妈轻飘飘地说一句:“以后不可再如此。”
袁明珠吩咐郑妈妈:“到时候妈妈安排了人去把药渣取来我看。”
让两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