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马林的气味充斥在整间屋子中,不再局限于书房。就如同整间屋子被福尔马林浸泡着,甚至是整个世界都被一种无法描述的存在放置在了福尔马林中,成了它的收藏。
黎云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压抑。
他努力在这种让人窒息的氛围中获得一丝新鲜空气,可再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吸入鼻腔、气管和肺部的仍然是福尔马林的味道。
浓烈的气味中,黎云甚至能分辨出这些气味的源头。
那不是书房里的大脑标本,而是徐海军这具躯壳。
徐海军虚无的意识犹如泡在福尔马林液体里的大脑,它的躯壳则是标本瓶。隔着模糊的玻璃和浑浊的液体,作为死物标本的灵魂凝固不动,触及不到;即使触及到,也不会从中感受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黎云艰难地看向被易心压制住的徐海军。
徐海军还在挣扎,四肢扑腾着,嘴巴念叨着那些不成句子的话。
易心眯起眼,打量了一会儿徐海军,转头看向黎云。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是在作死?”易心冷淡地丢下一句话。
黎云茫然地看向易心。
“他还活着。你要杀了他,可不算正当防卫或见义勇为。”易心接着说道,“幸好老板不像你这样乱来。刚才那把火要是烧着了,老板也要被你连累。”
“他……还能算活着吗?”黎云喃喃道,看了眼还昏在地上的徐红。
徐红是活人,这点毋庸置疑。
黎云对于徐海军的存在却做不出这么不假思索的判断来。
徐海军的肉体一直活着。脑死亡是否算法律意义上的死亡或生物意义上的死亡,存在有争论。而就黎云感知到的灵魂和意识来看,徐海军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可能只有神明下凡,才能让他复活过来。
易心嗤笑一声,“黑白无常可不会和你辩论这个。”
黎云沉默。
徐红掉在地上的手机里传出120接线员的声音。
“现在要怎么办?”黎云问道。
“还能怎么办?等救护车来了,把人交给他们。我电话里不就跟你说了,要把人绑起来。”
“然后呢?怎么抓到那个幕后凶手?”黎云求助地问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福尔马林的气味中拼命喘气,“我调查了好些天了。还有两个警察也参与到了调查中。可是,一直没找到人。今天好不容易得到一点线索……他收藏的那个大脑标本,我上次来看还没有问题,他也没有出现这种奇怪的状况,今天突然就……”
黎云困扰无比。
他循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最终只能寻到徐海军身上。徐海军身上又没有任何情绪存在。这就成了个死循环。
他可以确定事情的根源并非徐海军,还有极大可能跟那大脑标本也没有关系,但这一系列的变故在他眼前发生,无法用科学解释,也无法用灵异方面的玄学来解释。
对方的手段实在是高妙。
“联系投稿人的话……”黎云想到了这条线索的另一端。
钱警官和林友德无法利用警方的资源,黎云顶多是自己通过“怪谈异闻”这个账号联系投稿人“天微明、星未暗”,也不知道能从这网友身上得到多少讯息。
想到此,黎云直起身,将自己的手机捡了起来。
“医生……医生……脑实验……开颅……”徐海军还在呓语,听起来瘆人。
易心稍微用力,压迫徐海军的咽喉,却是没有办法止住他的声音。
易心的脸上出现了不耐烦的神色,却仍是耐着性子,将徐海军压制住,不再去管他的呓语。
她催促黎云,“你动作快点。”
“我发了消息也没那么快收到回复。”黎云无奈,“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微博私信,可不是即时通话性质的电话,他只能被动地等待对方回复。
那个账号此时此刻就只是一堆数据,黎云从中感受不到属于人的情绪。账号主人现在可能正无聊又平稳地进行着日常工作,或真如他自己所说,是个经常住院的病号,此时正躺在某家医院的某间病房的某张病床上,习以为常地淡定吃药挂水,不带任何强烈情绪。
如黎云所料,消息发出去后,那个网友一直没回信。
救护车来得更快。
大门关着,对方在外面敲门,吵吵嚷嚷,好像还叫来了物业和警察。
黎云正犹豫要不要给他们开门,就听到了破门声。
巨大的声响吵醒了昏过去的徐红。
徐红眯缝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视野恢复。
易心的动作极其敏捷。在徐红苏醒、外头的人破门而入时,就松了手,化作了蝙蝠,藏起了身形。
徐海军获得了自由,立刻颤颤巍巍地站好,冲向了徐红。
徐红根本不及反应,就又被徐海军扑倒在地上。
正好,警察和医生都已经冲了进来。
徐海军被几个大男人一起拉扯着,总算和徐红分开了。
徐红的脑门还在流血,一脸的惊慌失措。
场面混乱,谁都没发现从窗户破洞中飞出去的小小蝙蝠。
黎云这个鬼,更是谁都看不见。
黎云确认徐海军被控制住后,才下了楼,找到了易心。
“那个大脑标本,是不是该处理掉?”黎云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征询易心的意见。
他在那标本上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福尔马林的气息了。
或者说,那房间里全是福尔马林的气味,标本的气味和那些书籍、文件也没什么区别。
原本那种故纸堆的味道,已经不复存在。
就像是两种力量翻转,之前是东风压过了西风,现在是西风压过了东风,风卷残云,将另一方的力量彻底碾碎。
易心啧了一声,又化作小蝙蝠,飞跑了。不一会儿,她就回到黎云面前,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接下来你要干什么?”
“大概是回中心医院。微博还没收到回复……”黎云无奈,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在呼吸变得顺畅后,他心中的不安感又升腾起来。
福尔马林的味道似乎残留在他身上了,他总是在不经意间又闻到了那气味,犹如冤魂不散的恶灵缠上了他,不知道何时会出手袭击他,让他变得和徐海军一样疯狂。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易姐,你以前看到过类似的事情吗?”黎云询问。
易心没回答,只是盯着黎云看了一会儿,“你现在都查到了一些什么?”
黎云没隐瞒。他之前便和易心、薛小莲介绍过中心医院恶鬼的情况,只是两人都心不在焉,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这会儿易心又听黎云叙述了一遍,其中还增加了一些他和两位警察近日查到的新情况,就沉吟不语,显然是比当初认真许多。
“怎么样?”黎云期待地询问易心。
“线索都是断的,我能怎么样?”易心没好气地说道。
“那你,跟我一起去中心医院看看吗?”黎云问道。
他觉得易心作为妖怪,会看到一些他和两位警察都看不到的东西。毕竟他们三方身份截然不同,视角不同,所见一定也是不同的。
易心翻了个白眼,“有那两个警察在那儿,你是嫌我们公司暴露得不够多吗?你都跟他们说了什么了?”
黎云言简意赅回答了易心的问题。对于钱警官和林友德,他其实也没有透露出太多的个人讯息。
他的死亡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他不想自己的旧案再被翻出来。那一系列有关黎云的案件在警方那里或是意外事件、或已经结案、或仍然在查,但在黎云这边,所有的受害者都有了归宿,所有的凶手也都已经伏法,实在没必要往事重提,将这些事情再复盘一边。
钱警官和林友德本身也没有得到警方的认可和授权。两人知道一切的真相,不过是往那条生死分界线的死亡方向多跨出几步。
易心满意地点点头,消了点脾气,“那你继续和他们合作吧。我就算了。他们里面还有个适龄未婚的吧?”
黎云尴尬地僵住了。
他对林友德没什么印象,虽然他和林友德意识连接过,但那会儿接收到的讯息都是林友德作为警察的一颗公义心。除去警察的身份后,林友德是个怎样的人,黎云毫无了解。林友德接受了鬼的存在,和宋英英也相处良好,他对于易心这种干掉好了几任前男友的妖怪会是什么态度,就实在是难以预料了。
黎云本身也有些畏惧于易心的恋情。他潜意识里觉得,易心和任何人的恋情都不可能开花结果,男方能留一条性命,已经是人品过关,足够走运了。
林友德是个好警察,被卷入到中心医院这恶鬼的事件中已经够倒霉了,还是不要在易心身上再经历一段坎坷为好。
“我跟着这个什么医生去看看。”易心又说道。
“他会被送到中心医院吧?”黎云想了想急救人员刚才说的话。
最近的三甲医院就是中心医院了。
徐海军在中心医院工作了一辈子,房子买在医院附近,这也在情理之中。
易心愣住,“那就算了。你赶紧去医院吧。”
她说着,摆摆手,已经准备离开了。
黎云也没法压着易心跟自己走。易心能及时赶来救场,已经是帮了大忙。
他叹了口气,往中心医院的方向而去,脚步沉重,一点儿都不像是民间认知中飘来荡去的鬼魂。
易心走了几步,就回头看了眼黎云的背影。
如果旁人能看到黎云,只会当他是个普通的年轻人。那凝重惶惶的表情和拖沓的步伐,就像是一个丢了饭碗的社畜,让人同情又很快遗忘。
谁会想到他是一个鬼,还正琢磨着如何诛杀恶鬼、拯救活人呢?
人类,果然是很蠢、很麻烦,也很讨厌。
易心冷冷想着,轻轻握住拳头,遮住了自己伸长的尖利指甲。她舔了舔藏在唇下的尖牙,神情冷漠的同时,心中的烦躁并不黎云少。
深呼吸着,易心找着机会就化作了小小的蝙蝠,极速飞向了金荣大厦。
※※※※※
中心医院的急诊和门诊分别在两栋楼中,加上住院部大楼,三栋楼成品字而立,中间还有空中走廊连接。走廊东拐西绕,不是医院的工作人员或把中心医院当第二个家的老病患,真不一定能循着那些打补丁似的指示牌将路线搞清楚。
品字的后头是独立出来的行政楼,品字四周还有零零散散建起来的眼科、口腔科、针灸科等小诊室,中间则是一大块空地。徐海军在医院的时候,那块空地还栽了树,弄成个不伦不类的小花园,美观谈不上,绿意还算充足。他退休之后没多久,小花园就被铲平了,改成了停车场,以缓解中心医院紧张的车位状况。
徐海军被送入了急诊抢救,接手的医生都还不知道徐海军是他们院退休的老主任,只当是个普通的精神病人。等到徐红那边的外伤处置完,人也冷静下来,通知了徐海军的儿媳妇,也将徐海军的身份告知给了中心医院。
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尤其是这种劲爆的八卦,又有现代网络通讯的支持,传播起来的速度那就是以秒计。
普外的辛主任自然是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若是放在早几天的时候,他还得回忆一番徐海军这位前前任普外主任的往事。但经过了钱警官和林友德的特地到访,这个回忆的步骤就等于是提前做完了。辛主任直接了结了手头的一点工作,就带着空闲的小医生,去急诊探望老主任了。
林友德和钱警官在中心医院里摸排调查,但并未建立自己的消息渠道,从重症科那儿听闻这消息的时候,辛主任都已经唏嘘感慨完了三轮,徐海军也被送到了精神科,被死死绑在了病床上。
“是原来普外的主任徐海军?”林友德惊异地叫道。
告诉他这一消息的是重症科的小护士玫玫。
也不知道是因为之前那稍许的接触,还是因为天生八卦,玫玫对林友德很是友善,能多说几句话。
她自己是不认识画像上的恶鬼,但很热心地帮着林友德在护士群里发过画像,让林友德减少了一些工作量。
“是啊!刚送进来呢。刚送进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是普外退休的主任。急诊那边调了徐医生的病历,原来在我们医院查出来肿瘤,听说后来去京沪做了后续治疗,都不知道他瘫痪了。他家保姆说他瘫痪了,今天突然就蹦了起来,还发疯了一样打人。急诊请了好些科室去会诊呢。普外这些年一点儿花头都没有,今天也热闹了。”玫玫语气夸张,一副很想到现场去八卦的模样。
瘫痪的老年肿瘤患者奇迹般站立起来,却又精神异常了。这事情即使不发生在徐海军身上,换个陌生病人,都够医生护士们特地去瞧一瞧、研究研究了。
徐海军被推去了做了各项检查,被送回病房的时候,在医生们面前已经是个透明人了。
从影像片来看,他的精神异常可以用扩散到大脑的癌细胞来做解释,可他的活蹦乱跳就不符合影像科拍摄到的体内情况了。
这说不通的现象,让几个科室的大佬都直挠头。
“他儿媳妇刚过来,好像说要送到其他医院去看。他之前就没在我们医院治疗。”玫玫又补充了一句,“院长都给惊动了。听说院长当年和他一个师兄不对付,他师兄最后跑上海哪家医院去了。原来医院里面不少徐医生的师兄弟,这几年都退的退、走的走了。”
医院的八卦,钱警官和林友德都不是那么感兴趣。
“他现在在精神科?”钱警官问道。
“精神科”三个字让钱警官下意识地蹙眉。
“嗯,暂时是住在精神科。他一直想要攻击人。”玫玫答道,又偷眼瞄了瞄林友德,一副想要问话的样子。
两位警察,钱警官滑不留手,只有他从别人那儿套话的,可没有别人从他这里套话的;林友德就显得年轻而缺乏经验了,也容易和玫玫这样的年轻人说到一块儿去。
“能去看看他吗?”钱警官又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精神科探视规则和我们也不一样。我们和其他科室也不一样。”玫玫找了个借口。
医院各科室的探病规则她当然都知道,可徐海军的情况明显有些特殊,加上辛主任之前没有隐瞒,其他科室的人也都知道钱警官和林友德这两人最近打听过徐海军的事情。医院内部各个群,反应迅速地普及开了徐海军这位退休老主任的履历,顺带也就牵扯出了中心医院的权力更迭史。
年轻医护们原先可能不清楚中心医院以前当家的是谁,只知道现任院长、副院长和科室大佬们的出身,这回算是了解了大佬们的上位史。瑶医大这几年毕业的校友们更是容易将中心医院的权力更迭与瑶医大内部一些教授的高升与离开结合起来。
这八卦可就带劲多了。
玫玫看钱警官和林友德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微博上的那些八卦营销号,恨不得他们赶紧动动嘴皮子,就透露出一些引人遐想的内幕来。
钱警官再次谢过了玫玫,顺便将话题拉回到了最初。
他们是被玫玫叫过来的,可不是特地来找玫玫打听徐海军的事情。
“哦。”玫玫一拍脑门,“对了对了。之前不是帮你们把那个画像发在群里面了吗?呼吸科那边几个护士聊天,有个病人认出这人了。”
钱警官和林友德惊讶地睁大眼睛。
“他是谁?”林友德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急诊收过的病人,见义勇为救人,被捅伤了,没能救过来。听说还是个医学生,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玫玫略带惋惜地说道,“去世很久了呢。”
“二十年前去世的?”林友德询问。
“这就不知道了。我帮你问过了,认出他的是呼吸科17床的病人,现在还住在医院呢。”玫玫掏出手机,一边介绍,一边打听道,“你们找这个人做什么?这和徐医生有什么关系吗?是那时候喊了徐医生去做会诊吗?”
钱警官没让林友德开口,自己把这几个问题敷衍了过去。
玫玫也不觉得失望。
再次谢过了玫玫,钱警官决定和林友德分头行动。他让林友德找宋英英,一起去察看徐海军的情况,自己则去呼吸科,准备和这位17床的病人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