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没有跟着钱警官到客厅。
他留在了卧室内,观察着瘫痪在床的徐海军。
徐海军的内心一片空白,没有情绪、没有想法。即使黎云努力去探索,仍然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这有些像中心医院的那只恶鬼,只是相比于恶鬼,徐海军的“空白”更为纯粹,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
黎云有些失望。
虽然在得知徐海军并未死亡时,他就预感到他们找错了人,但真见到了徐海军,确定是找错人后,黎云还是有种挫败感。
他发现,拥有了老板所借给他的能力之后,他要做事情,最大的阻碍便是找寻目标。只要能逮到鬼,他有百分百的把握将它们烧成灰烬;逮不到,那就只能无头苍蝇一样地继续寻找了。
换成尹士康、宋英英,或许还不会像黎云这样焦躁。救人心切,说的就是现在的黎云了。
他在卧室里又转了一圈。钱警官无法探察的柜子,他也能努力打开柜门,瞄一眼里面的衣物。
转完了卧室,黎云回到了客厅。
徐红有什么答什么,对钱警官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也是在徐海军这边当了很久的保姆,以前只给徐海军做饭、打扫时,就对徐海军有所了解。
“……老爷子经常看书。出门的时间不多,出去也是去图书馆……经常上家里来的人,好像只有他的一些同学同事,都是逢年过节来,平时也不太来……没有学生吧,没听老爷子提起过学生……”
黎云听了几句,就穿过了隔壁房间的门,进入其中。
这是一间书房,沿着墙面放了三排书架,另一面墙则贴着放了一张大书桌,书桌上也有堆成小山一般的各类书籍。地板上供人落脚的地方并不多,小堆、小堆的打印纸被整齐地订成册子,有的纸张已经泛黄,有的还崭新,白得刺眼。上面的文字也不全是中文、英文,还有两种黎云看不懂的文字。黎云捡着一些看了看封面书名和标题,都是和医学相关的书籍,打印出来手工装订的册子则是心理学相关,正好对得上徐海军发表的那一系列论文。
“……这边是老爷子的书房。东西我都没动过,也不敢打扫,怕弄乱了。以前老爷子就不让我打扫,都是他自己整理的。”
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打开。
徐红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踮着脚,怕碰到那些文件。
“你要找什么的话,只可能在这里了吧。老爷子倒下来之前,还在写文章呢。写到一半。我跟徐先生说过。徐先生他不是学医的,老爷子也没有个学生。他那些同事同学,徐先生也不太来往。老爷子瘫痪的事情,徐先生好像也没跟其他人说。”徐红说到此,无奈叹了口气。
他觉着徐海军这情况,需要人陪伴,要多跟他说说话才行。电视里不都这样演的?植物人躺床上好几年,家人不离不弃,每天和他讲话,终于迎来了奇迹。
他嘴笨,又没文化,徐海军好的时候,顶多是徐海军主动和他闲谈,他点头摇头,两人间也不会说徐海军写文章的事情。现在徐海军瘫痪了,他更不知道该跟徐海军说什么了。
而徐海军的儿子,忙得满天飞,儿媳妇和孙子也不空闲,每周能来看看徐海军,招呼两句,问问徐红老爷子这周的情况,已经是极限了。这两人也不是学医的,和徐红差不多,在徐海军好的时候,也不会谈及徐海军的研究。
要是徐海军以前认识的那些人能多来看看就好了,至少他们是有共同话题的。
徐红可不敢和徐海军的儿子、儿媳妇抱怨这些。他尽忠职守地照顾着徐海军,同时也不会多越雷池一步。只是在人后,他也忍不住埋怨两句,尤其是看到徐海军健康时积累下的那么多书籍,他更觉得可惜了。他一直以来都佩服徐海军有文化、有知识,想着徐海军以前温和儒雅的模样,再想想他现在无神的眼睛,就同情起来。
钱警官点点头,环视一圈后,就跟刚才的黎云一样,仔细看过那些书籍和打印纸上的标题。
他比黎云要厉害得多,也有经验的多,只从这些东西的排列和积灰程度上,就能大致判断出徐海军的研究情况。
内外科的书籍都是很早以前的东西,徐海军应该是很久没有碰过了。打印出来的这些新的论文,则是最近才用过的。这个最近,按照徐红的描述,也是一年前了。
钱警官走到了书桌边,看了摊在桌面上的笔记本。
徐红军的字体就跟大多数医生的手写体差不多,普通人难以看懂那龙飞凤舞的文字。
“徐先生也没看懂老爷子写的什么。应该是和治病有关的东西。”徐红在后面说道。
“他不用电脑吗?”钱警官问道。
有那么多打印出来的论文,总不会都是徐海军去图书馆的时候托人打印的,应该也有他自己印出来的一些东西。
钱警官所料不错。
“有一台笔记本的。不知道埋在哪儿了。”徐红刚说完,就有稍许慌乱,“我记得原本是在台子上的。老爷子以前就不让人进书房,怕碰乱了他的东西,到时候找不到。我也就是进来扫扫地……奇怪了,原来在桌上的啊。”
他保持着徐海军培养出来的习惯,也不去翻桌上的文件和书籍,只是探头探脑地张望。
“不是被他儿子或者谁拿走了?”钱警官问道。
“没有吧。应该没有。”徐红紧张起来,“上次看到……上次看到还是老爷子还好的时候……”
钱警官想了想,还是动手翻动桌上的东西,“打印机也有吗?”
“打印机在这边呢。”徐红转了个身,指了几乎要被文件埋起来的小柜子。那柜子上面还盖着装订成册的论文,看那弧度,下面的确像是放着不平整的东西。
钱警官先将那个柜子清理了出来。
柜子上果然放着打印机。
他的视线被柜子吸引去了,将柜子周围的文件推开,露出了只到人膝盖高的玻璃小柜子。
这柜子似乎是收藏展示柜,玻璃内摆放着几个暗黄色的瓶子。
徐红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只是惊奇地咦了一声,下意识说道:“这是……泡的药酒吗?”
“不是。是标本。”钱警官冷静地说道,下意识摸摸口袋,又抽出手,“家里有一次性手套吗?”
“有的有的。”徐红赶紧跑出去拿。
黎云蹲在了钱警官身后,盯着那些瓶子看了很久,才辨认出了里面的物体。
“大脑……”黎云喃喃出声。
钱警官看不到人,却是听到了这两个字。他没接话。
等徐红跑回来,他接过了手套,仔细戴上后才打开了柜门,取出了其中一只瓶子。
“以前没听说过老爷子有泡……”徐红话讲到一半,就怔住了,眼睛慢慢瞪大,“这是什么?”
“是大脑。不过,应该不是人的大脑,是什么动物的大脑。”钱警官将瓶子在手上转了一圈,看清楚了福尔马林内泡着的东西。
其实光看大小,他就能判断出这不是人脑。
这个瓶子里装的大脑太小了。
但玻璃柜内,还有更大一些的瓶子。
钱警官将手中的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徐红已经不自觉地后退,退到了房门口。
“你不用那么紧张。”钱警官头都没回,就淡定地安慰徐红,“徐医生是老医生了,家里放一点儿动物标本,也很正常。他是做外科的,以前还可能做过脑科手术呢。”
“啊……也是啊……”徐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给徐海军当保姆时,徐海军已经退休,他虽然知道徐海军是外科医生,但每天见到的徐海军更像是个普通的文化人,读读书、写写文章,和手术刀、人体器官联系不到一块儿去。他都没见过徐海军拿刀呢,水果刀都没见徐海军拿过,徐海军自己削苹果的时候,用的都是削皮器,还是个水果店送的便宜的粉色的削皮器,刀片很钝,用起来颇费力。
徐红感觉今天见识到了全新的徐海军。
钱警官这时候已经取出了玻璃柜中最大的那一个瓶子。
“这是……人脑?”黎云吃惊地说道。
他也不是不知道人脑长什么模样,亲眼见到人脑却是第一次。他自己身体被解剖的时候,法医也没给他开颅。那时候虽然看到了被开膛破肚的自己,但因为没戴眼镜的缘故,只看到了马赛克状的腹腔,震撼感远不如眼前泡在浑浊液体里的大脑。
钱警官没有回答。
他将瓶子转了一圈,发现上面没有任何标签。
要确定标本中大脑的归属,似乎得另外找途径才行。
钱警官淡定地将标本瓶子物归原位,重新关上柜门,还仔细地将那一圈打印文件也都罗列好。玻璃柜再次被掩埋起来,看不见其中的标本了。
徐红情不自禁吐出一口气。
“笔记本不在这里。应该还是在桌上吧。”钱警官没有摘手套,反身回到书桌前,继续刚才的翻找,“电源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房间电源……应该在桌子下面吧?”徐红挠头。
书桌下被杂物塞满,看那些滋补品的礼品盒,应该是徐海军以前收到的礼物。
钱警官钻进书桌底下寻找,总算找到了电源插座,顺着上面的笔记本电源线,一路找到了书桌和书柜的夹角。
笔记本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又被凌乱的文件掩埋。
钱警官抱出笔记本的时候,眉头紧锁。
这样的情况,看起来就像是有人故意将笔记本藏起来,可要说是故意,没拔电源这一点又显得有些匆忙,说是匆忙,那覆盖着笔记本的打印文件却都堆放得整整齐齐,之前丝毫看不出下面藏了东西。
怎么想,怎么古怪。
徐红没有想那么多,见笔记本被找到了,人就轻松下来。
钱警官将笔记本打开。
老旧的笔记本开机速度并不快,用了几分钟,才进入桌面。
桌面上是密密麻麻的文件图标,文件名中英文参杂,从显示不全的内容来看都是心理学相关的论文,也有些社科类的统计研究。
钱警官一个中年人,倒是对电脑异常熟悉,运行程序后,就将笔记本的操作记录调了出来。
长长一列文件列表都是文档。
“徐医生是什么时候瘫痪的?”钱警官看着那些文件最后的修改日期,询问徐红。
徐红想了想,说了个大概的日期,“……就在那个月里面,应该是月中的时候。”
“他是突然瘫痪的?之前没有什么征兆吗?”
“之前就老样子。早上还好好的,到了中午,我喊他吃午饭的时候,发现他没在书房,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徐红回忆着,心有余悸,“那样子挺瘆人的。我以为他在想什么事情呢。后来发现不对。我说话他没反应,跟他说什么都不吱声,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拉他起来,第一下都没有拉动。他浑身都没力气一样。我就打电话给了徐太太,再叫了救护车。送去医院做检查,说是癌细胞扩散了,还有脑溢血,血管爆了什么的。”
具体的诊断结果,徐红记不清了。急诊医生也只跟他说了个大概,之后徐海军的儿媳妇赶过来,儿子也急忙打飞的回来,自然有他们接手和医生沟通的工作。徐红做着看护的事情,也只有在那对夫妻不在的时候,听医生护士有什么交代,再转告两人,说的大多数明天又要做某某检查、新的自费药需要付钱、或是之前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需要找医生详谈,总之是没什么实质内容。每天早上医生查房的时候,徐海军的儿子儿媳妇总有一个在场,那时候徐红又被指使回家烧午饭,给徐海军准备特制的流质食物,也没机会听徐海军的病情介绍。等徐海军出院回家,夫妻两个又只交代了一些用药和护理方法,徐红依旧没听任何人详细说过徐海军的病情。
徐红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怨言。他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清楚,也很感谢徐海军一家给他开出来的优厚待遇。为了更好地照顾徐海军,他儿子还给请了专门做上门护理的医生护士,每周来两次,徐红也借着光,学了一点护理技巧。即使徐海军哪天去了,徐红有了这样的本事,找新雇主也会变得非常容易。他也就更加感激徐海军一家了。
“也就是说,谁都没有发现……”钱警官皱着眉,话说出口,又咽了回去。
“那个,警察同志,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得给老爷子做饭了。您看,您中午留这儿吃饭吗?老爷子吃流食,我自己做点东西吃,菜比较简单,但都是新鲜的。”徐红看了眼挂在客厅的钟,开口说道。
“谢谢了。我中午还有事情。你自己忙吧,我再看看电脑里的东西。”钱警官笑着婉拒。
“欸,那行。”徐红赶紧去了厨房。
钱警官看了看书房门口,直到听到厨房里传出洗菜、切菜的动静,才将视线收回。
“有什么问题?”黎云好奇问道,也是虚心求教。
他实在没看出来这电脑有什么问题。
笔记本被发现的地点是非常奇怪,但这一列的文件似乎没有疑点。
钱警官没急着回答,将文件的属性一一打开,检查了文件的建立时间,还察看了论文的发表日期。
情况不出他所料。
“徐海军应该在被送医前两三个月就不太对了。他看的论文,以前还有规律,中文的都是最新发表的论文,英文的是按照作者来看,一口气看同一作者的多篇论文。到了两三个月前,变成了随机点开文件,顺序也都乱了。”钱警官解释道,“再加上这种藏起笔记本的动作,还有他手写的这些东西……”
钱警官拿起了桌上的纸质笔记本。
同样是潦草凌乱的字迹,普通人看来都是鬼画符,毫无区别,可钱警官却从中看出了不同。
最后这几页,是真正的鬼画符,是徐海军拿着笔,描摹着以前写的内容,还经常随心所欲地发挥,如同孩子的涂鸦。
这样的细节,黎云完全发现不了。钱警官做了解释,黎云也只能“哦”一声,表示听到了。
“你有什么发现?”钱警官低声问道。
“没有。徐海军……”黎云想想徐海军空空如也的大脑和心,叹气道,“他一点儿思想都没有了。”
“这样啊。看来在这边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钱警官将纸质笔记本合上。
他能从细节中发现徐海军早就出现了异常,可这和案件无关。就算他将自己的推理告诉徐红知道,也不过是让徐红自责而已。
徐海军是个孤独的老人,生活中,物质上无忧,精神上也不贫乏,但他只有自己,只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
这倒是又和那恶鬼能对应上。
但他终究只是个生病的老人,他没有伤害过别人。
他的事情,不在警察的职责范围。
钱警官帮不了他,黎云也帮不了他。
黎云倒是不愿就这样离开。
“他正常的时候,看的最后的论文是什么?”黎云将脑袋凑到了笔记本前。
钱警官看不见他,也就不会被他的脑袋挡住视线。
钱警官操作鼠标,滚动了几下后,就找到了恢复规律的那些文件名。他鼠标移动了一下,示意黎云去看,又继续滚动鼠标,缓缓浏览那些文件名。
“大致上就是心理学相关的内容,研究人的情绪变化对身体的影响……康复……复发……治疗过程中的变化……”钱警官自言自语,念叨着文件标题,黎云没有喊停,他也就继续滚动鼠标。
他不知道黎云要找什么。
黎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他大脑放空,下意识地想,即使徐红不懂医学,也能拿着这些论文给徐海军念念吧。只是,徐红显然没有这样的想法。书房对他来说是禁区,这些研究论文则是高大上的存在,距离他非常遥远。徐海军的儿子儿媳妇又过于繁忙,估计也是没想到这些细节,只要求徐红照顾徐海军的身体。
徐海军就是一具空壳。
真给他念这些,他也未必会恢复意识。
但黎云此刻仍有种尝试一下的冲动。
他可以直接进入徐海军空荡荡的精神深处,如果在那里给徐海军念一些……
鼠标停止了滚动。
黎云回过神。
“……标本申请……”黎云刚看清标题,就见钱警官将那份文件打开了。